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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09 存在即合理 一


等看清了之后才安下心来。原来不过是吸尘器一类的玩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洗浴间的后头给抱着拎了出来。在那位保洁员埋头在房间里边继续打扫的空隙间,自己则翻过身去,靠在枕头上仍旧捂着棉被,一边睁着眼看着面前的窗帘边的那样一张宽阔简洁的白色的空床。

        吸尘器在背后低沉鸣响,这样的噪音不但不觉得刺耳,反而恰好让自己感觉到持续的安稳,棉被还有枕头的松软程度也来得刚好合适。睁着眼睛在房间的灯光底下想着一些事情,渐渐地脑袋有些凝滞。若不是那个人在背后再度开口发话,恐怕自己已经要第二次沉入安静祥和的睡眠。

        “我说,先生您真的想把她弄到手?”那人继续埋头摆动着吸尘器,一边这样发话。

        “嗯。”

        搂着棉被这样答复了一句。

        “想睡了她?”

        已经是第二次这样问了。这一次不打算再宽容妥协,无处忍让,但一时间又想不好应该如何发飙,爆出类似于“关你閪事”那样的粗口——另一方面,身旁棉被和枕头的舒适松软也让自己暂时丧失了那份发飙的冲动,只好这样略带着无奈和不屑地回答:“这种事情,不是想不想就能解决的吧。”

        “只要真正敢想,就一定能解决。”那人在背后这样回答。

        “怎么讲?”

        “本质上,人的一切问题,都只不过是心理问题。准确一点讲,个人的心态问题。”

        本质上,人的一切问题都不过只是心态问题。模棱两可,空洞浮泛,完全不知所云。

        “心态问题?怎么说。”靠在枕头上略为疑惑地这样问了一句。

        “如果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如意的,看不顺眼的,抵触的甚至觉得恶心的,那没有别的原因,一定是你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碰到这种情况,只需要换个心态去看去想就好。”那人回答,声音在寂静的酒店房间里边听得格外清楚,好像是带有着某种天然的回响一般,“全都只不过取决于自己的心态,或者说看待的角度。什么善与恶,干净和肮脏,正义与邪恶,变态与正常,都只不过是完全主观的东西,全在乎自己怎么看怎么想。哪怕再丑陋再变态再恶心的事,比如杀人剖尸,又或者卖身卖肾这样的行为,初看起来很难以理解很吓人,换个心态去看去想的话,也就没什么了不起。”

        “所以你想说的是……?”仍然有些不知所云。

        “有时候没必要想太多。没必要太在意别人的评价,没必要按照别人的意思纠正自己的想法。怎么说呢,如果心底里确实想要什么想去做什么,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别的什么都不用管。管它什么伦理道德、良知法律呢,凡事一切由人性做主。一切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意图来,谁也不要试图去矫正和隐瞒,否则就是虚伪矫情自欺欺人,又或者被蒙在鼓里面的傻子。——通俗一点来说的话,这样来讲:凡是自己的内心里头确实已经存在的,也就是合理和正当,谁都不用掩饰也不用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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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在即合理。这样一句老掉牙的好像站不住脚的看似平淡无奇的格言,却在一瞬间让阿力忽然思绪万千,从眼前酒店客房的夜灯底下的场景里面差不多完全跳脱出来,仿佛时空穿梭了一般,一下子又回到了四五年前那些仍然身处在遥远的大阪的日子里。

        那时候,自己刚刚从足球绿茵场的奔跑里退了下来,作为治疗和康复之间的过渡阶段,一个人住在了大阪福岛区的某家继续疗养腿伤的医院里面。身边除了每天前来值勤换药的医生护士外,没有别的来往和交流,能说说话的差不多就只剩下那么一个关系还算亲近的来自于旁边的京都大学的哲学系的高材生。——前面说过的,后来也就是这样一位朋友,瞒着自己暴露了自己的隐私,以那里的尺寸惊人为名把自己悄悄引荐给了电影演艺公司跑来挖掘新人的那个不入流的“星探”,推向了好几年加班加点流血流汗的奴隶般的职业男演员的辛苦生涯,然后又一个人功成身退不告而别默默离开了大阪,一声不吭坐了哪趟航班的飞机横越了整个太平洋,跑去了遥远的洛杉矶。

        跟他认识的原因也很简单:原本就是大阪樱花俱乐部的铁杆球迷,因为当时自己仍然是俱乐部球队的后起之秀,所以自然而然,在某个赛季起也开始沦为支持自己的铁杆粉丝。每个周末都会不辞辛苦地乘车从京都跑来大阪前来观看球赛,站在场边混在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大阪樱花的女球迷堆里一起为自己欢呼雀跃摇旗呐喊——虽然当时自己也有点疑惑,为什么作为一直在京都读书的学生,一定要不惜时间跑来支持大阪地区的俱乐部。后来当自己因为腿伤而不得不提前告别足坛之后,前来热心探望的女球迷随着日子的消逝一天天逐渐减少,病床前送来的水果篮和鲜花也逐渐冷落,以前的那些还算客气的男球迷也逐渐收起了对于自己的怜悯同情,并在随后换成了无情的嘲笑和冷视。等到她们在球场上找到了另一名新欢——一名作为自己临时的替代者而被俱乐部从冬季窗口引进,同样年轻据说相貌也更为英俊的新外援的时候,就更是门可罗雀,连慰问信件一类的东西都很少再收到。

        那时候的自己就开始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冷落和寂寥。虽然有医生护士们每天轮流看护换药,还是感觉到休养的日子稍微有些难以适应有点难熬:自从在青训队成名的时候起,身边就不乏众多那些热情追求并争相用各种方式向自己表达爱意的女孩子——不管是在场边尖叫着自己的名字还是跑来簇拥着自己围着自己要签名要球衣,虽然当时因为要把注意力集中到球场而从未认真考虑过交往,也因为习以为常而没把那样的欢呼和掌声当成多么一回事,但难以割舍的那一点虚荣心到底还是在那样的鲜花和掌声之中获得了相当的满足。但后来却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不怎么说话的女护士每天职业性地拆开绑在腿脚上的纱布然后换药,或者是在无聊的漫长下午里在医院的花园里头被搀扶着到处走一走,心里面难免存在落差,并且像那些饱经沧桑的人一样感慨起人情冷暖——后来才明白过来,对于地球上的每个人而言,孤独、没人陪伴才是常态,关怀、了解这些的未必会有也不一定必须要有,以前的那些鲜花和掌声本来就不应该那么多。

        所以那时候作为唯一的寄托和可能的安慰,那位来自京都大学的高材生自然开始逐渐与自己慢慢熟悉亲近。每个星期的周六下午,也就是到俱乐部球场看完球的时候,他就会从球场那边匆匆赶过来,跑到疗养院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陪自己谈话聊天,一聊通常就是一整个下午。这样的热情连自己都一直无法理解,心想怎么会有如此愿意一心一意追随自己的男球迷,愿意牺牲时间花在一个远离球场多时已经濒临退役的前球星身上。换作自己的话,就肯定不会这样,宁肯拿这些时间去泡一泡那些同自己一起看球的女孩子,无论是在公园的林荫道上慢慢散步还是在无聊的人才会去的咖啡厅里无聊地坐上一下午,怎样都比浪费在一个即将过气的男球星身上来得强。

        至于当时那段日子谈话的内容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聊一聊足球、俱乐部最近的境况、他在学校的一些所见所闻、还有在外面这些年来所见到的一些人一些事。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陪自己坐在长椅上闲聊过那么多周末下午时光的话,自己大概也不会懂得那么多有关马列主义、资产阶级还有经济政治社会学的理论——这恰恰是他在学业里最擅长也最热衷的一点。至于女孩子,好像却不是那么热心,平日里很少聊起过,大概当时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未到着急恋爱结婚的年龄。

        “喂,那些人也太不仗义了吧?”某一天下午他朝着自己这样大声发话。下午四五点钟的冬季阳光从医院的绿树那头溶溶地斜照过来,灿烂和明亮里边夹杂着随风晃动的绿影,照得人有些温热有些寒凉。不得不捂紧了身上披着的那件深黑色大绒衣,伸手弯下腰揉了揉仍然有些发冷的脚踝和小腿。

        不记得因为一个什么原因(大概也就是聊到什么女球迷之类的事情),自己和他在医院的长椅上面这样差点吵了起来。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争吵,仅仅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一点点意见分歧而已,没想到最后却几乎上升到政治争论的高度。

        “什么仗义不仗义的。总不能强迫别人对你好是不是。存在即合理。”那时候自己坐在长椅的另一头这样回答,脸朝着绿树后边的斜阳。脸在寒冷的空气中仍然冻得有些僵直发硬,许久没刮过的像草丛一样冒出来的胡渣在迎面而来的阳光里轻微颤抖。

        “什么存在即合理。狗屁不通。”还没等自己说完,他忽然烦躁地从坐着的长椅上站立起来,大声这样说道,那突如其来的架势差点把自己给吓一跳。

        在冬日的寒冷阳光里他开始挥舞着手臂像动物园里的黑猩猩一样拍打着身上灰黑色的羽绒服,舌头因为紧张而有一些打结,脸上的神情颇是因为急忙辩解而显现的急躁和恼怒。越讲越激动,差点语无伦次,那神情让自己联想到赌场里因为输光钱而急红了眼的年轻赌徒,又或者因为太过紧张以至于完全不知所云的进行论文答辩的学生。

        至于答辩的内容,前几句因为口齿含糊没太听清楚,只记得后半段好像是这样讲:

        “所谓的合理讲的只不过是存在着那样一个理由而已,本质上跟‘有果必有因’那句话没有任何区别。难道有因就能证明合理?一切错误还有不合理不也都有因!非得那样说,难道不合理的就完全不能存在?这句话根本就是从语言上抹煞掉不合理这个概念!且不说黑格尔的本意怎么讲,就算是这样以讹传讹单单挑出来,也完全狗屁不通,纯属一派胡言!……”

        最后那一句颇带有警训意味的言辞记得尤为清楚:“我真真切切建议你,不懂就要少说,等看完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还有《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再来发言!”

        被他这一长串发话弄得有些惊讶,之前还从未见过他会这样着急地争辩什么。最后那一句颇不恭敬的警告无疑让自己更加心生不悦,而且抛开个人情感不讲,怎样也不打算接受那份《波茨坦公告》一般的劝告。无论是《反杜林论》还是《费尔巴哈终结》,从来没打算去读那些正经八百的板着脸的学术著作,没时间,或者干脆说没心情。

        “恩格斯说的也不一定就正确吧。”当时的自己半躺在冰凉的椅背上,这样虚弱无力地答话,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发怒的正脸,“说实话,不管是黑格尔还是恩格斯,对那两人都没什么好感。都上上个世纪的事了,再来谈好像有点过时。”

        “你怎么敢这样评价恩格斯?”他突然激动地咆哮了起来。睁圆了双眼,手舞足蹈,引得不远处经过的医院女护士们纷纷讶异地回过头来围观,仿佛跟自己一样见到了在他身上百年以来都未曾见过的场景,“什么过时不过时,一百年也不会过时!经典就是经典!真理就是真理!那些狗杂碎们哪怕再活上五百年也无法超越!”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离恩翁逝世的确已经超过百年。但那时的自己完全被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罕见的暴跳如雷的架势还有前所未有的犀利态度所震慑住,就算有一百句理由也压根答辩不出来,气势完全被压了下去。只能仍旧像先前那样无力地斜躺在那条长椅上,嘴里面喘着热腾腾的雾气,双手插在衣服的口袋抱紧了胸前的棉衣,抬眼看着他等待他从激动和愤怒里面慢慢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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