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只要一分钟 > A81 到悉尼 三

A81 到悉尼 三


“当然可以不管。”那人转过头来稍微看了自己一眼,脸上的表情显得颇为不屑,“这么跟你说吧,能出卖身体劳力的只要自己愿意,稍加培训和锻炼之后都可以跑去挖煤,但绝不是人人都能够成为高人气高曝光率的明星。因为那些底层劳动力本来就是最廉价最不稀缺的资源,亚非拉那些贫穷地区大把,资本、土地、管理经验、人才、技术哪怕是明星塑造出来的形象和名气这些,都远比那些体力工人的机械劳动来得值钱。市场资源配置、社会分工、劳动力自由竞争的结果,本来就千差万别,哪里非得有什么公平和平等可言?

        “非要说公平的话,其实也公平得很。机会均等,每个人两只手两只脚一个大脑一双眼睛,造物主给的完全一样的坯子,全看后天个人怎么锻造怎么陶冶。努力多投入多的自然就有相应的高回报,不同的待遇最终还不就是每个人个人努力、各自拼搏奋斗程度不同的结果。至于你所讲的那个谁更勤快谁更懒惰的问题,这么比方:一部分人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技能培训知识累积和社会活动里,为做明星到处奔走寻求成名,一部分人只知道每天埋头挖煤,一辈子不求改变,你认为从战略角度来讲,到底谁更懒一点?

        “再打个比方吧,那些开飞机的要比我们开计程车的挣得多吧?但也不是人人都够格去开飞机,得努力参加各项锻炼培训才行。就算身体素质、心理素质、专业技能和理论知识这些全都过关了,还得看具体的试飞经验还有驾驶履历。让我们这些人匆匆忙忙上去,还不得两三分钟就栽跟头像马航一样掉下来?怕是一分钱都挣不到,反而还要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那些飞机驾驶员自然就比我们这些开计程车的挣得多一些,不能理解?”

        其实大概还是能理解一些。的确,世界上是有一部分人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奋斗而取得成功,摆脱卑微的家庭背景出身跻身成功人士行列,但数量究竟有多少、比例有多大,其中没成功的有多少,这一点点流动又是否庞大到能够动摇整个已经日趋固化的社会阶层的地步,没有概念。

        蔚蓝色的海湾在逐渐黯淡的天色底下显得异常安详平静,南半球稍显冷冽的空气从车窗外边透进来,吹得人有点冷。傍晚时分的稀薄空气里明显带有一丝微妙的变化,随黄昏的天色霞光而逐渐冷却,转头往车窗外面望过去,移动着的北悉尼街景正逐渐人群冷落,已经快要接近天黑。

        车窗外的天色这时候变得愈发地黯淡,纯白色的贝壳歌剧院不知何时早已被汽车远远给抛在了后头。路旁的街灯开始三三两两地先后亮起,悉尼这座拥有四百万庞大人口的城市开始在陆续点亮的街灯以及千家万户的灯光底下步入宁静的夜晚。由白昼初步入夜的那一段时间总让人莫名地感到不安,莫名地有些畏惧惶恐,也许还带着那么一点点说不出来的孤独感和内心的担忧。特别是在像这样一座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的城市初来乍到的第一个夜晚,又刚经历过一段漫长的不知目的和意义到底为何的旅程。唯有联想到她的模样,心里头会稍微觉得安心一些,暂时平息掉了那份因为陌生城市入夜而产生的灰暗和恐惧,所以虽然明知道很可能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关联却也总还是忍不住地去想。

        “好吧,就算完全撇开这些不谈。”阿力思忖着半躺在汽车的后车厢里发话,顺便回想起了那天同样是在黯淡的天色底下乘车离开阿部野桥车站大楼时候那段对话的场景,“就算是付出同等程度的脑力和体力劳动、又同样积极向上不懈付出努力的两个人,穷人和富人的孩子就真能平等竞争?钱生钱从来都比白手起家要来得容易。贫困山区、偏远地带、出身在城市贫民窟里的孩子哪怕再努力一百年也未必追得上财阀董事长们刚出生几岁的儿子,那些穷人的后代几代积累下来也很可能赶不上真正的权贵和豪门的后代。更不用说很多人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早已经输在了竞争的起跑线上,从孩童时候开始就丧失掉了跟别的孩子一样接受高质量学校教育的机会,甚至从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败北。

        “结果这样一代代遗传下来,那些家庭出身穷困的越来越落后,处境越来越窘迫,也越来越被人鄙视越来越处于弱势尴尬的地位。更不用说在冷战后的现代,资本市场全球化的今天,金融和资本集团的地位早已经越来越牢固,早已累积了领先几百年的优势,阶层分化和社会等级秩序也变得越来越稳固越来越明显。如果连政府都完全不干预不作为的话,一百个类似于‘占领华尔街’那样的运动又能起到什么作用?贫民窟和高楼大厦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明显。如果非要说贫民窟里也有逆袭成功的例子,不能否认确实有,但那怎么算都是相对少数的特例,拍成电影电视剧一类的东西宣扬宣扬所谓的正能量或许倒还是可以,但不能抹杀掉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也不能颠覆大多数出身贫困的人一辈子像蚂蚁一样在卑微的底层里碌碌无为的事实。

        “举例来说吧,以前像我自己这样一起在足校念过书踢过球的那些人,当初哪个不是满怀着积极向上的希望,哪个不希望通过个人的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命运前途。但等到从足校毕业出来,除了极少数像我这样的能成功混进了职业联赛,其他的差不多全都改投到了其他行业,理想幻灭最终默默无闻。大多数时候因为只知道踢球、没有受过什么正规高等教育的缘故,过得连很多没上过学的人都不如,连一点正常人能赖以生存的职业本领和技能都没有。

        “包括我自己,那一路来的表现也可以说算是相当顶尖,好不容易混到了能够进入省级足球俱乐部,后来又入选国家队的地步。当时也一度踌躇满志以为果真努力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的,可是后来一退役之后才发现,对于每一个努力拼搏的具体的人而言,失败原来远比成功要来得容易。所以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不是选择到足校学踢足球这一行,而是老老实实跑去念大学接受正规的文化教育,甚至去哪怕差一点的培训机构学点什么专业技能,比如烹饪、电焊之类的,虽然也未必被人看得起,但也至少有个一技之长傍身,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靠着那么一点点银行存款还有可能到不了手的失业救济过活,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包括有时候我也在想,有些人就算辛辛苦苦白白忙碌一辈子,挣到的钱也许还比不了别人一星期的收入,更别提那些住豪宅娶心爱的女人那样的梦想,大概一辈子也都没有实现的可能。一想到这些就难免有些灰心沮丧,甚至绝望起来,好像所有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

        “很正常。”那人腾出手来,似乎是等不及结束自己的讲话一般,迫不及待坐在驾驶座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视线重新盯向车窗正前方外面逐渐昏暗黯淡的街道,“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百个loser的身影。没有失败者可怜兮兮的反衬又哪来的所谓荣耀和成功?贫富的世代遗传里偶尔也会产生某些变异,但大致的规律没人逃脱得了。所以一辈子也不要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脚踏实地比较好,也别妄想着什么都不做,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只等着靠别人挣钱的税款来接济。

        “这么说吧,一切都是相对的,有富就有穷,有赞美就有诋毁批评。谁也别妄想着实现什么真正的社会公平和平等,除非哪一天所有人都消失了所有的需求和欲/望,不再仰慕任何人也不再追求任何的优越感。你觉得那有可能办到?人性永远不会如想象里那般好。而且失掉了欲/望的人活着又还有什么趣味?

        “至于女朋友的事,也暂时别想了,本分一点老实一点,单身不挺好,自由自在,实在有需求的话可以去服务场所解决。反正也便宜对不对?才几百块一晚,那儿的女人就只值这点钱。灰姑娘什么的就别梦想着嫁给王室二代了,除非自己的外在和内在都已经足够好,配得上结交什么贵族。”

        汽车又沿着联合大街往前行驶了一阵,逐渐接近酒店所在的那块地区。略带寒凉意的冬季晚风从车窗外面吹了过来,透进窗户,身体不由得一阵阵地发冷。

        阿力不再去争辩。观点和意见或许可以妥协,但真正所处的立场却不可能调和。争论无意义。

        “说到底,灰姑娘为什么永远只想着要嫁给什么戴皇冠的王子呢?”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这时候车窗外的夜色已经由昏暗逐渐转为璀璨,各色灯光依次在街旁的夜色底下进一步悄然亮起,令人不安的半明半暗的黄昏终于完全流逝,隆重的黑夜在晚风之中终于彻彻底底地降临。

        “为什么就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一个平平凡凡正经点的普通人。比如鞋匠厨师裁缝和车夫之类的?只要人品真的靠得住,又能一直对自己好,不一定就比那个什么高高在上不切实际的所谓贵族和皇储来得差吧?”

        “因为她们还有梦想。只嫁给钱。”他坐在旁边的驾驶座上伸手打着方向盘,指使着汽车往岔路口的另一头慢慢调转了方向,“有梦想就意味着不自量力不切实际,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人有时候连自己都信不过靠不住,人品和真心这样的又有什么用处?什么永远靠得住的人哪里有。更不用说女人的青春就那么短短几年,稍纵即逝一旦错过再找不回,为什么不趁着还年轻漂亮的时候找个有钱点的嫁掉?

        “反过来,你们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总想着追求那些长得漂亮的女人?难道那些脾气好性格好,善良又可爱的普通女孩子就真比那些高高在上不切实际的什么女神公主来得差?如果男人对于女人外貌上的迷恋是正常的,那么女人对于男人财富还有地位的膜拜也是必要的,反之亦然。再说了,王子和王室皇储只有一个,鞋匠裁缝车夫什么的遍地都有,谁稀罕。”

        阿力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无意间的确冒犯到了身边这个人,因为明显可以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神情明显带有一丝不悦。车夫?这样的称呼的确明显不雅,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女王陛下派遣驻澳洲总督皇家御用马车特聘高级专业驾驶员才对。

        晚间海边的凉风此时顺着打开的玻璃车窗户吹了进来,视线左边的海湾上,大楼商厦和购物中心璀璨的彩色灯光正照得漆黑的海面一片透亮,隐约能够听得到各色船只轰隆隆驶过海面的低沉持续的马达声。原本纯白如船帆一样漂浮在海面上的歌剧院早已不知被抛在了哪个地方,怎样再努力寻找也搜寻不到,完全消失在灯火璀璨的视线外头。

        “所以我想,鞋匠和裁缝厨师什么的大概也不应该妄想着娶到什么灰姑娘吧?就算是灰姑娘,也不会自甘堕落委曲求全的对吧?更不用说比灰姑娘要更好更值得去珍惜的那些人。”

        “嗯,loser就要有做loser的觉悟。不上进就认输。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办事。别梦想着不劳而获,也别妄想着娶到远比自己优秀的人。”

        穷人要有穷人的觉悟。不上进就认输。老老实实做人,不要随便妄想。实在有需求的话可以去服务场所解决掉。这样几句声如洪钟的话如醍醐灌顶,差不多又完全浇熄了原本被她的那条不知所谓的手机短讯所重新点燃起来的热情。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本不应该来。想来也没有人真正想要自己来,更不用说本来就不应那样想。

        等汽车驶过了联合大街,转向在另一条街道行驶了片刻之后,离秀智说好的那家梅特丽尔酒店已经相隔不远。天色漆黑,街灯照亮了海边的夜景。这样的夜色本应给初次登临的陌生人带来一丝温暖和光明,但阿力的心脏却已被海风所浇凉吹冷了大半,注意力没法全放在悉尼的夜景上。凉凉的略显寒冷的海风不停地灌进车窗户,熟悉之中带着一丝陌生,算是这块七百万平方公里的岛屿给予初次登临的自己的见面礼,虽然才刚来这里的第一个傍晚就已经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产生了想要动身离开的念头。

        好在这样一段旅途很快到达终点,汽车终于开始在夜色中缓慢减速。下了计程车,支付给了那位司机车钱,告别了这位澳洲自由党的中产阶层忠实拥趸,来到了秀智所说的那家梅特丽尔酒店的大楼前。从昏暗的夜空底下抬头望过去,酒店房间的灯光在眼前整齐地亮着,通明一片有如剔透玲珑的灯塔,只是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其中的哪一间,现在又是不是恰好正待在房间里面。就算是明知道她在哪间酒店客房内,也只怕自惭形秽,不敢勉强上前打扰了她。拿起手机想要给她打个电话,但不知从何说起。在酒店大楼门口徘徊犹豫许久,也不知道怎样进退取舍,如何是宜。

        ;


  https://www.bqvvxg.cc/wenzhang/35/35091/1901802.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vvxg.cc。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vvx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