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2 深夜里的出租车 二
豆大的雨珠噼噼啪啪从头顶掉落个不停,司机放缓了车速,调小了收音机,开始讲述他“以前的那些事情”。
“话说回来,那大概是八九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苏西洛总统才刚上台,很多电子产品也都还是些新鲜玩意儿,认识的人都不多,不像现在人手一个,买不起就好像没脸活下去似的。当时的我正在爪哇岛某所学校里面读大学,学校倒是挺大,具体名字就不说了,说出来只怕丢了母校的脸。
“说是读大学,其实大概也就跟以前的什么出国留洋一样,混个文凭而已,什么都没有学到。每天大部分时间,无非就是玩玩游戏、看看电脑,要不然就跑出去跟着寝室室友到处鬼混,一玩就一直呆到凌晨一两点。说是鬼混的话,你别想歪了,没去过什么红灯区,歌厅和舞厅之类的地方都很少去过,不是不想去,而是当时根本没想过要去。最常去的地方是两个,游戏厅和酒馆。说起来,寝室里也有电脑,为什么一定要跑去外面的会所玩呢?除了技术上的原因,更多的还是为了凑个人数,图个热闹。大家四五个人,挤在一块儿,说说笑笑,连语音什么的都省了,当然远比躲在宿舍里要玩得痛快。那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我想想……算了,不提也罢,都好几年没有再玩了。当时是玩得挺疯狂,后来想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酒馆什么的倒是比较少去,一来因为那个时候岛上已经慢慢开始全面禁酒,二来一不小心喝多了,也怕第二天昏昏沉沉不好交差。逃课什么的倒不怕,家常便饭的事,主要是怕一身酒气晃荡在校园里被学校查出来,到时候惹上麻烦。说起来也奇怪,学校一不查逃课二不查别的,完全放任自由,连别的学校偶尔一次的点名都没有,唯独对于喝酒查得厉害。记得当时隔壁寝室有个缅甸来的同学,就因为多喝了半瓶啤酒结果被查了出来,第二天就被勒令搬出了学生宿舍。后来听说退学了,在港口干起了卖鱼的生意,据说混得还不赖,现在在缅甸的老家盖了房子……话扯远了,总之当时大概十天有九天是披星戴月从凌晨的游戏厅给赶回来,吹着凌晨的冷风脚步匆匆爬进学校,每次都因为衣服穿得少而冻得要死。进了宿舍楼,钻进半锁的房门,拿起笔来,然后在窗口的登记簿上齐刷刷地签上自习两个字。
“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没黑没白夜以继日地操劳玩耍。有时候玩得时间太长太疯狂,忘了当天具体是周四周五的情况也有。或者玩到一天几天都忘了上课,直到周六上午从床头醒来的时候才忽然想起还有读书上课那回事。
“周末的时候就更不用讲了,直接玩到第二天天亮。等东边的太阳都已经冒出地平线上、照得人哆嗦直抖的时候,才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个人从外面冷冷清清地跑回来,匆忙上个厕所,然后趁其他同学仍在熟睡还没醒来的时候爬进被窝里头睡着。”
阿力盯着车窗外依次序纷纷滑落的雨珠,两眼放空,一边慢慢听他的讲述。
“这样的日子按理来说,也还算过得颇为惬意,对不对?但偶尔不去外面的日子还是无聊得难受,好像整个人都失魂落魄没了着落了一样。就算去了,通常第二天也都是灰头土脸,满脸憔悴,心情从来都没有真正舒坦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玩游戏的主要原因也还不是为了缓解掉心里头的那些焦虑和压力,暂时找到一个逃避和让自己放心沉迷的出口而已,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网瘾。而且逃避得多了,越来越不愿意去面对那些压力,索性进一步放纵和任由自己。那时候甚至有过这样的想法:觉得只有游戏才是生命的本质,人活着真正的意义,除了游戏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和事值得去信任去亲近。就现在的想法看来,当时的自己无疑是有些自暴自弃的,也不明白当时的那些痛苦和焦虑究竟从何而来,反正只觉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快要把人逼疯。
“回想起来,也许那两年不那么贪玩的话今天的自己也许说不定也会更好的前景,只不过当时的自己整个人都无缘无故陷入到那样的逃避和沉溺里面,除了游戏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伴可以信任可以理解。所以现在看来颓废消极甚至‘害人不浅’的那些东西,在当时反而成了让自己一直坚持活下来、不至于半途就忽然彻底放弃然后寻短见的理由和动机。
“不管怎么样,那样的日子自己还是一直灰头土脸勉强延续了下来,哪怕再痛苦再烦恼再精疲力竭。通常是在玩完游戏的第二天,抱着棉被一觉睡到大中午,爬起来稍微刷个牙洗个脸,然后跑到宿舍楼下去吃饭。有时候干脆连午饭也不吃,在电脑前睡眼惺忪地坐一会儿,然后开始考虑接下来去不去上课的问题。
“虽然上课那玩意儿的确没什么意思,但学分总还是要拿,总不能一个学期下来一节课都不上。当然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个勾起自己上课的念头,大概也就是一路上随处可以见的那些女同学们。爪哇常年天气炎热,尤其一到夏天,明晃晃的阳光直射下来,校园里到处都是身着短裙热裤的女孩子,抬头望去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大腿,漂亮青春的脸蛋和婀娜苗条的身姿。特别是晚上,洗完澡的女生们几乎全都穿着薄薄的换洗过的衣服出来,晚风一吹,分外凉爽,不但她们自己舒服,我们看过去,校园里头也是相当漂亮的场景。
“社科类的大学,女生是多点,大约七三开的比例吧。所以我常想在那里工作的男教授们应该会很幸福,每天一大群求学若渴的女学生围着自己转。但奇怪的是我在这样的学校里头却偏偏找不到合适的,与其说没有,倒不如说根本就没有认真去找。那时候的自己把大把的精力都放在游戏和闲情愁闷上去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去结交什么女朋友?也确实有过一两个女孩子对我表达过好感,但当时的自己总没怎么放在心上,一转身就钻进了游戏厅,一直待到半夜。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一个总觉得世界天昏地暗、整天都处在巨大的烦躁不安之中的人又怎会有心情去结交什么女朋友?现在才明白,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要功利一点,主动去寻找,而不是什么都不做一味坐等所谓的幸运降落到自己头上。”
司机稍微咳嗽了一声,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下说道。
“到大三的时候,开始收敛心情,考虑起所谓前途的问题。总不能像那样一直玩下去,一直混到整个大学时段结束。家里也不是很有钱,将来也总要找个可以吃饭的地方。于是大家也都慢慢收了玩心,少了熬夜,各自谋划起自己的前程。积极能干的同班同学早跑到了校外,联系了大公司大企业高管进了高盛微软或花旗雷曼那样的地方实习。没了玩伴,一个人玩着更加孤单无聊,所以也只好跟着跑了出去,勉强找了一份兼职的工作。没那样的关系和本事,再加上本身不情不愿志向有限,所以只去了最简单最普通的一家单位,找了份大概谁也瞧不起的事情。按说多了兼职以后,空闲的时间更少了,更没机会发展什么恋情了,但偏偏却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她。真是鬼扯。
“兼职的工作说起来也很简单,跟很多人经历过的那样,做家教。每周一次,具体时间安排在周末的下午。雅加达下午的天气是最好的,阳光普照,海风一吹,绿色的棕榈树刷刷作响,整个人格外精神,工作起来自然也特别起劲。话说回来,像我那样一个不学无术、终日只知道逃课和鬼混的家伙,居然会跑去给别人当家教,说起来也算是天下奇闻。工作自然是别人介绍的,但说实话我的能力也没有问题,毕竟能考上那样好的大学,以前留下的底子也还是有,辅导起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自然还绰绰有余。家教的地点离学校不远,坐两站地铁就到了,一幢不错的花园小区,进门乘电梯上去第21层就是。之所以到现在还对这个数字记得那么清楚,主要还是因为当时的我正好21岁,自然对符合自己年龄的数字格外敏感,印象自然也特别深。话说回来,我到现在还觉得,21岁很可能是一个人一生当中最好的年龄。既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后。自由自在,又不用被当成小孩。不用被别人管,也用不着去管别人。往后有家人和同学的关怀照顾,往前看得到社会和世界的希望,不急也不慢,没必要惦记过去也不用担心未来。
“扯远了。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21。乘电梯上了21层,往左拐敲开了住户的大门,这一天的工作就算是开始了。家教的对象是一位年纪才刚刚满十二岁的小男孩,虽然才刚上中学,外表看起来却相当老成,个头看起来足有十四五岁的高度,嘴唇上的胡须也乌黑浓密起来,大约许久或从未刮剃过。本身只有十二三岁,看着却足有十四五,大概现在的男孩子都那样,早熟。
“按理来说十二三岁左右的男孩子是最难管教的,也很难相处得很,不是智商不行,他们的智商比成年人都聪明,主要坏在脾气。刚进入青春期,难免叛逆一下苦恼一下,看谁都不顺眼,也觉得谁都看自己不顺眼,攻击性和抗拒心理太强。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恶魔觉醒的年龄。为什么圣经里头把罪责全都推给排位13的犹大?我觉得吧,很可能就是借鉴自13岁的年龄。”
阿力埋下头一想,也对,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让人类有了欲念。而欲念的觉醒,恰好也正是在13岁左右。所以上帝只允许保留十二圣徒,因为过了十二人类就有了罪恶,不再纯洁。
“偏偏这位男孩子却听话得很。见了面弯腰行礼,说话从不大声,连喝杯水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旁人。从别人看来,也许这样的孩子既听话又懂事,讨人喜欢得很,但在像我们这样经历过青春期不远的男孩子来说,却深切地了解到这样的性格对于他自己来说会是多么的折磨和痛苦,将来的成长和转型又会是怎样的激烈,想必每一天都陷入在习以为常的孤僻自绝和担心害怕里头。而之所以会带有那样的性格,别的原因不知道,大概跟他的母亲也存在很大的关系。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雇主,一看就是武则天那样精明能干的人物,虽然每次见到我都面带笑容客客气气,但一训斥起孩子来——哪怕是在外人面前,就凶相毕露,声色俱厉,看得我在一旁是心惊胆颤,好像自己也在旁边被同时训诫了一样。按道理来说,我应该是要出面干预,毕竟身为半个老师,怎么样也得为孩子的身心健康考虑考虑。但不管怎样说,如何管教小孩到底只能是他们家的家务事,我作为一个外人自然是无权过分搅和。所以只能偶尔在旁边替他说两句好话,再时不时尽量在母亲面前夸一下他的懂事和灵巧。再者来说,能得到那样一位听话的男同学,工作起来也省心了很多,所以也就更加不便出面干预。只要能撑到学期末,完成家教的任务,既能拿到工钱,将来的学校简历上也又能多写一笔,何乐而不为?
“头两个月都相安无事。孩子懂事,成绩也可以,辅导起来很轻松就过了。斗转星移,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是第十一月份。在我满以为工作即将结束、准备回到学校安享假期的时候,不料却出了事情。
“那是在十一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进了小区,上了21楼楼层,照例敲开了雇主的房门。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男孩子的神色似乎明显有一丝惊慌,但很快从脸上消失,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上辅导的时候,语调似乎也有些低沉,好像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一样。其实像他那样的人,从一开始声音就一直低落,平日里就总是有气无力,有时甚至听不清。但这一次我感觉他的语调似乎比以往要来得更加低落,好像气息根本不是从他身上发出,而是来自房间里另外某个天花板附近的角落似的。有好几次我都听不清他说话的内容,只能反复询问,但即便如此依然还是听得不太清楚。问他问题的时候也老是走神,错漏百出,似乎没有了往日里的灵气。我猜想可能是由于脑袋过于疲劳,建议他暂时先休息休息。于是他答应着离开了房间,一个人慢慢挪动步子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这段时间里我抽空喝了杯茶,吃了点水果和点心。话说回来,这家人对待家教人员还算挺客气的,虽然周末很少在家,出门前一定提前准备好瓜果饼干之类的东西,算是招待客人。我一边吃着,一边打开了客厅里面的电视机。里面嘈嘈杂杂,也不知放着什么歌舞节目,大概是印度的国家频道还是什么台。看了一会儿,觉得小腹胀满,疼痛难忍,就想到去上厕所,这才想起男孩子已经待在卫生间里头好久。敲门,怎么也听不见回应,房间里找遍了也找不见他的身影。心想可能出事了,于用力撞开房门。发现他躺倒在卫生间的地上,头上罩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用橡皮筋绑住,歪在一边。我壮着胆子上前小心揭开了塑料袋,用手指在鼻间一量,已经没有了气息。”
“自尽?什么原因?”阿力在后车厢里发问。
“我哪里知道?”那人回答,“原因多了去了,外人怎么清楚。可能是学校的事情,也可能是家里面的原因。受挫折也有可能,犯了错怕责罚一时想不开也有可能,谁知道?有时候可能甚至根本就不是单独的哪方面原因,只是因为那样一种心态。”
“心态?”
“嗯。用这个词也许不太恰当,情绪,心情,状态,什么都好,随便你。总之就是那样一种孤独感,得不到他人真正的关怀和了解,也感受不到任何有被需要和亲近的欲`望。就好比北方亚寒带里的树林,永远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冷冰冰,湿漉漉,永远暗无天日。永远无人可以交流,可以理解,无论昼夜冬夏寒暑都站在那样的密林内部,万家灯火的时候也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漆黑的暗处里头。”
阿力低头。此时的自己,是否也孤零零一个人悬在南洋某个海岛的黑夜里头。
“话又扯远了。”那人顿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道,“虽然不知道男同学自尽的具体原因,但等到我打电话叫来他的母亲还有警员的时候,他们却全都齐刷刷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我的头上。被带到警局盘问,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嫌疑。由于这件事情,那几天心情也是非常的差,差得不得了,差点想再一次呆在宿舍里再不出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把整件事情忘掉。工作自然是没了,也不想再找类似的事做,总觉得莫名其妙地和别人的家庭别人的故事纠缠到一起,是件很不讨好也很不吉利的事情。于是又开始迷茫了一段时间,游手好闲游荡在校园里头。每天上完寥寥那几节课后就一个人在校园里独自慢慢走着,对着天空出神。
“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一直记了下来。看到男学生的尸体之后,雇主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更没有声嘶力竭,只是若无其事地盯着她的儿子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等到警员到来的时候,对答也冷静得很,没有露出半点异常的神色,一声不响甚至面带轻松地看着警方检查完尸体。相比之下,当时的我简直慌张到不行。”
“这个倒是有些奇怪。按理说做母亲的不是都应该悲痛至极?居然能够那样冷静。”阿力答道。
“当时我倒没觉得有多奇怪,注意力全放到自己身上了。事后回想起来,才感觉有一些不正常。不过说奇怪也不是那么奇怪,像她那样一贯刚强严酷的女人,大概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常人或许很难办到,但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能。”
“可能吧。”点头回答着,“说不定是有那样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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