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9 岛上迷途

跟在她后头大约二三十米的地方，不敢上前惊动。眼看她沿着斜斜展开的海边小径，穿过一处椰树林的阻碍又绕过一处巨大的礁石的遮掩，步入了前方的月色底下。阿力如同被磁石吸引了一样，始终像梦游一般地跟在了后头。

        明亮的月光从一旁照了过来，在沙滩上整个铺满柔辉，照得宁静的海滩如雪地一般银白。她的脚印轻轻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发出细碎的沙粒悄悄挤压的声响。阿力放慢了脚步，暂时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生怕打搅到她的祥和静谧，只是不动声息循着她留在沙滩上的脚印踪迹一路默然前行。海浪反复从旁边侵袭过来，拍打着海岸，在夜色底下埋头温柔地轻吻着沙粒和月色底下雪白的海滩。海滩平躺着身体，发出低沉缓慢的喘息和呻`吟。棕榈树的树叶随夜风轻轻拂动摇摆，树影摇曳不止。她的衣裙被淡蓝的海风所吹拂，白色的裙角微微上扬。

        走过沙滩之后，她却又忽然改变了方向，转身走进另一条偏僻幽暗的小径。小径两旁杂树丛生，枝叶茂密纵横，遮天蔽日，阻挡着自己的去处。随着脚步的深入，脚下的藤蔓也就越来越茂密，缠绕牵绊着自己的步伐妨碍着自己的脚步。奇形怪状的热带植被交织错杂，凌乱不堪，险些淹没了前进的路线，要尽力拨开身前的乱丛，才能又找到向前的路径。

        巨大的阔叶林枝叶肆意伸展，笼罩了头顶的夜空，吞噬着夜间仅有的黯淡的光线，唯在枝叶的缝隙间流泻下月色稀疏的光影。海风的喘息早已被牢牢阻隔在外面，四周一片沉寂，万籁无声，唯有枝叶摩挲的沙沙声分外清晰地传入耳旁。树影重重叠叠，反复干扰阻碍着视线，她的身影一路随山路曲折起伏忽隐忽现，时而被茂密的植被丛所隐没，时而又忽然出现在眼前。

        阿力赶紧调整了自己的步伐，加速了鼻间的呼吸，生怕自己掉队，一眨眼就失去她的踪影。走了一阵，山路的坡度也慢慢变得陡峭起来，失去了先前的稳定和平坦。随着植被的更为茂密，光线也变得越发昏暗，头顶的乌云不甘示弱悄然飘浮而至，完全遮蔽住了树丛往上的夜空，最后连最后一丝仅有的光亮也都消失隐匿在层林繁叶之下。黑暗使自己几乎失明，摸不清前进的方向，唯有鬼魅般的树影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离奇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和形状，让自己不至于完全偏离她的迹象。

        在这样层层叠叠的树影底下，她的身影依旧在前方不紧不慢地独步前行。随着森林的深入和林木枝蔓的愈加纷乱错杂，阿力的心绪也变得越发狂乱起来。看着她在黑暗的茂密树林间踽踽独行的背影，显得是那么的孤单又冰凉，一种强烈的念头在他的心头涌起。想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自己强烈的渴望和浓浓的爱意，让她永远留在自己怀里，不再承受任何的冰凉和孤独。可是无论自己怎样加快步伐，她的身影始终徘徊在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前方，怎样也无法企及靠近。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一以贯之的冷漠，始终在视线前方不紧不慢地默然独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自己脚步酸累想停下来暂时休憩的时候，她的影子却忽然一闪，即时隐没在树影当中。消失得如此迅急，以至于自己来不及确认。阿力赶忙疾走了几步，希望能够追上她的踪影，可是无论自己再如何左右狂奔搜寻，眼前却始终空荡无物，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林木寂静无声，蚊虫在黑暗里沙沙低鸣。一阵夜风吹来，肌肤寒凉得如同浸入海水。他循着地势的方向，登上高坡四处往极远处眺望，希望能觅到一丝丝生机，但映入眼帘的却仍旧只有群山上的层层叠叠的浓重树影，随地势起起伏伏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于夜幕底下墨海一般的黑暗和沉寂。

        阿力心中此时涌起巨大的失望和悲凉。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霎时间全部落空，连同所有的思念和曾有的渴望，一度无限接近却又在最终化为泡影。如同梦影一般回到了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又像梦一样在眼前消失得彻彻底底荡然无踪，只言片语也未留下就再次匆匆告别自己，只留下残酷冰冷到令人绝望的现实。从童年开始累积起来的亲密和好感，每一次见面的温存和喜悦，连同多少个睡梦中的惦记和所有的青春记忆，在此刻全部重新被摧毁得彻彻底底，被沉沉的夜幕所吞噬殆尽。

        稀疏的雨点从树林的枝叶缝隙间噼里啪啦掉落下来，拍打在背后，让阿力暂时收起了可耻的啜泣，从放任的情绪里面缓了过来，大致恢复了先前的平静。这时候夜风从身后不停地吹袭过来，被雨点淋湿的衣服开始透出寒意，提醒着自己不能再继续久留这里。他开始抬起头来，试图探寻和搜索走出山林的路径，可是举目四望，唯有黯淡无光绵延不绝的山岭和夜幕底下黑漆漆一片的森林横亘在眼前，密林尽头是低沉的带着浓重漆黑雨色的墨云。不知道自己现在面向何处，身在何方，没有任何的人声足迹也没有出口的痕迹，完全陷入在夜间的荒山密林之中，深陷在岛屿某处黑暗幽寂的茂密树林里。

        他往四周张望了一圈，望向眼前墨海一般黑沉死寂的黑夜，开始感觉到一种空前的苍凉无力感和孤独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遗忘了这块偏僻的地方，完全与世界隔绝，再没有任何人会光顾念及到此地，能够陪伴着自己的只剩下连绵无尽到令人绝望的山岭还有常年黝黑寂静的密林。

        阿力忽然在一霎那间回想起自己更年少的时候，乘坐火车一路沿山岭南下闽粤时候的场景。那时也是途径一整片山林，十几岁的自己坐在深夜寂静明亮的车厢，无聊地转过头来望着窗外。但见沉沉的夜色底下，黯淡的南方群山连绵起伏，墨海一般的漆黑沉寂，看不到半点依稀的灯火，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森林无穷无尽由近至远遍布整个山岭。当时的自己只感到一阵本能的触动和悲凉，心想一个人如若在此地下了火车步入到夜晚山岭中，则无异于沉入到孤独的茫茫异境，永远与灯火世界隔绝。不料今日自己却正好身陷此地。

        他站在高丘之上，遥望远处的群山，层层叠叠的黑影由远至近包围着整片密林。黑影寂静无声，僵持着千年不动的身影，永远不会有任何的知觉和回应。沉默的树影从山岭的那头映入眼帘，像团团包围着自己的千军，带着永恒的沉默的疑问让自己无所遁形。每一片黑影都是无可撼动的隆重的沉默，压迫着近乎失明的视觉，给人以不容置疑的绝望感。绝望让自己无法发声，无法移动，无法思考，甚至忘记了悲哀和恐惧，失去了活动的意识，整个人仿佛已被无尽的黑暗和沉寂所彻底吞食。

        又一阵冷风吹来，冰凉的雨点更加密集地打落在身上。阿力清醒过来，不再迟疑，开始探寻走出的道路。他努力让眼睛摆脱黑暗的困扰，查找着每一处可能的提示，但终究毫无所获，唯有莽莽群山依旧环绕四境，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雨点越落越大，身上的外套已不觉透湿，肢体不由控制地开始瑟瑟发抖。

        寒意让他不再犹豫，大步走下了山岗，重新步入了森林里面，在林木深处不辨方向地前行。

        树木无穷无尽，随脚步前进而在身旁不停地变换着行踪，重重叠叠，如同记忆编织的迷宫，每一棵树木上面都埋藏着深深的难以辩驳的纹理。他踩过脚下的灌木丛，勉强攀援着树干前进。枝桠肆意凌乱，弯弯曲曲起起伏伏高高低低。越是往前寻找，身旁的枝叶也就越混乱越多，一个个原本早已模糊的印象也争先恐后地逃脱出记忆的牢笼在眼前张牙舞爪，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记忆使自己无法判断，无从选择，不知道转向哪里如何进退，缠绕四肢，充斥脑海，任凭自己如何抽身进退都始终跟从紧随，如一张巨大的黑色巨网将自己牢牢捆绑束缚。

        感觉到难以呼吸，索性停下脚步不再挣扎，任凭它汹涌而至，盘踞在耳边尽情地喧闹嘈杂。夜雨此时越下越大，巨大的雨幕从密林上倾泻下来，外套已完全湿透，身体也不觉变得冰凉。雨水顺着额头流淌到眼睛里头，眼前雾濛濛一片模糊不清，连树影也难以辨认。眼前只有茫茫的水雾在头顶倾泻个不停，在墨一般浓重的雨夜。

        既然无法前行，索性弯下腰来，顺着湿冷的树干坐在原地，任凭暴雨在眼前稀里哗啦继续倾泻不止。闪电不期而至，时而混杂着低沉轰隆的雷声，好像老天爷有着无限的怨恨和愤怒想要发泄，要用整条河流的容量来洗刷人间的污浊。黑茫茫的水雾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将时空仿佛带回到洪荒，大概世界末日也不过就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才开始慢慢减小，一切行将结束。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残留的雨点仍顺着头顶的枝叶不停淌落下来，树干的影子开始变得清晰。抬头望去，头顶的墨云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尽，繁枝乱叶间已不觉透露出点点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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