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宁王之乱 四
王守仁不忍再看,转过身,迈步回到军营。
平定宁王之乱后的深夜,独自一人坐在帐内,对着眼前昏黄的灯光,目视向帐外的漆沉沉黑夜,夜空繁星点点,无比安静,白天的经历和此时环境相比如同相隔两世,恍然若梦。
他长叹一气,想起两军在鄱阳湖交战的惨烈景象,想起宁王多年来图谋不轨的残暴和阴谋,又回想为了朝廷和社稷领兵在外东征西讨,平定各种土匪流寇乃至宁王谋反这等大规模叛乱,每次都必然伴随兵戈和争斗,流血和杀戮,更有数不清的凄惨和伤痛,心情感慨万分,伸手拿起桌案上的笔,蘸满墨汁在铺平的纸面写字。
停下笔,这时,外面一人轻声问道:“王大人,在吗?”
他抬起头:“是凌兄弟么?”
“是我,可打扰了大人?”
“无妨,你进来吧。”
门帐掀开,凌侠风走进来。
王守仁笑着望他:“你怎么还没睡。”
凌侠风道:“我看王大人白日操劳了一整天,这么晚了在帐内还不睡,一时好奇,过来看看。”
王守仁道:“难得你有这般好心情,夜晚无事,正好陪我在这里说会儿话。”
凌侠风点头。
王守仁站起身,端起桌案的茶壶,准备给他倒茶。
凌侠风道:“大人劳累了,你坐着,让我来。”接过他手中的茶壶,在桌案的两个茶碗倒上茶,淡色的茶水缓缓流进粗瓷茶碗,默默无声,更增添了此刻夜晚的一份宁静之感,有些回味。王守仁看他慢慢倒满了茶,眼睛满含欣赏之意。
“大人,我瞧你写了好长时间字,连身子都没移动,真辛苦,先喝点茶水。”
王守仁意外,“哦,原来你之前一直在外面,我怎没有发觉。”
他不好意思一笑,搔了搔头,总不能说人自己始终在外一直偷瞧没打招呼,未免失了礼貌,王守仁明白,也不介意,笑道:“你的本事实在了得,纵然在我附近呆一夜,估计我也发觉不了,江湖上能够有你这等身手的人可是凤毛麟角,万中无一。”
凌侠风道:“大人过奖,我是看见你在帐内用心写字,才没敢打扰。”王守仁一笑:“古有程门立雪之美事,你今天夜探军帐,在外宁肯自己受累也不愿影响别人,风格倒是和对方一样,乃是守的君子之礼。”
凌侠风问:“大人深夜用功,究竟写的是什么?”
王守仁对他毫不藏私,将纸张一递,说道:“喏,这是我写的一道给皇上的奏疏,如今刚平定叛乱,江西百姓受害严重,困苦不堪,所以特意向皇上请求能免除江西一地的三年赋税,让百姓能够休养生息。”
凌侠风见他举手间带兵平定了宁王叛乱,如今又深夜费心写奏疏给皇帝为民分忧,操心国家社稷,心底很是佩服这位官员的勤政爱民,忍不住道:“大人心系百姓,像你这样的好官,天下应该再多点,老百姓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了。”
王守仁一笑,问道:“既然这么说,在你的眼中,觉得怎样才算是一个好官?”
凌侠风道:“我觉得好官就是好人,至少要爱惜百姓,体谅他人,不能做坏事。”
王守仁听了他的话,缓缓点头:“嗯,说的不错。你的话虽然简单,可是真做起来并不容易,自古以来许多官员都未必能轻易做到这一点。世上若是做坏事人多了,好人自然就少,国家就会动荡不堪。若是做好事的人多了,坏人自然就少,社稷就会太平无事。所谓除暴安良,打抱不平,是学武人信奉的教条,其实江湖上讲究的这番行侠仗义,有时候也很有道理,并非落后愚昧。”
凌侠风听他出言夸赞,觉得欣慰,说道:“王大人,你说的真好。小时候我跟爷爷在太湖边打渔,别人经常欺负我们,扣我们的船,夺我们的鱼,那时候我年龄小,力气弱,见到爷爷被坏人欺负总想冲上去跟他们打架,那时候我就想人本来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好端端活在世上,自己要被人欺负,等以后有本事一定做个好人,不当坏人。可是现在长大经历的多了才知道,世上的事情本来很复杂,没有当初想的那么简单,有很多人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我觉得,一个人不管如何只要能做事问心无愧,并且从不起害人之心,那便算是好人。”
他虽然武功高,毕竟言谈不佳,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
王守仁并不厌烦,仔细听他说完,点头道:“嗯,你的所谓好人标准,简而言之就是行事端正,做事无愧,不欺压良善,能仗义打抱不平。”
凌侠风笑道:“我出身山野,不太会说话,刚才要是胡言乱语说得啰嗦,请大人别在意。”
王守仁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你的话也有道理,并不是什么胡言乱语,你虽然年轻出身普通,但是心存仁厚,懂得武林的侠义之道,更有这身好本事,依我看当今武林最缺乏就是你这种年轻人,许多纵横江湖、威震四方的成名英雄,未必能比得过你。”
凌侠风微微一怔,闯荡江湖这么长时间,还从未有人给过他如此高的评价。
白绝空教他一身高深武功,但从不对他说什么做人的道理,谭飞传授他剑法武艺,但始终是以长辈姿态看待他,铁常笑和他情投意合,但更多是讲究兄弟情义,唯有眼前这个不是出身于武林人物的王大人却和他关系不同,显得亦师亦友,言谈贴切,对他的评价也很有深意。
他抱拳:“大人过奖了,我除了这身武功,什么都不是,不过一个最普通乡下青年,实在愧不敢当。”
王守仁望着他,缓缓道:“凌兄弟,你武艺高强又有仁厚侠义之心,两者兼备,很是难得。如今虽然大局上朝廷平稳,社稷安定,但也有危机隐患,朝中多奸臣,蛊惑圣上,地方多流寇,凶乱扰民,此乃当今国事两大重患。咱们同道之人都是为共同目标奋斗,互相扶助。想当初我年少时弱冠无力,比你差的远,可是只要始终记得年轻时豪情壮志,不懈努力,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算是不辜负当初心愿,这才是大丈夫,大豪杰!此时,我身边缺乏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如若不嫌,借这次平定宁王叛乱我可以为你在朝廷推荐一个官职,让你跟在我身边,日后一起共同干事如何?”
凌侠风很钦佩这位王大人,不过清楚自己出身乡野,为人终究有些土气木讷,喜欢随遇而安,和王守仁这等既胸有抱负又有真才实干的国之栋梁无法相比,虽然知晓对方赏识自己,却犹豫不敢答应。
思虑一会儿,他说道:“王大人,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这人虽然也有一点想干大事的志向,但终究天生太笨,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让我在江湖上做些救人好事,力所能及,倒是可以,但提到国家大事,我一听就头晕,万万做不来官的。“
王守仁听他这么说,也不能勉强,想了想:“无妨,你若是不愿也没关系,身负为国效力,为民谋福之志,其实也就担负了不少重担,需量力而行。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凌侠风对他道:“不过我答应大人,就算不做官,以后行走江湖始终坚持行侠仗义,多做好事,肯定不当恶人。
两人话语打开,越谈越多,不知觉间过了好长时间,王守仁一夜未眠,瞧了瞧外面天色,笑道:“哎呀,你瞧,外面天已亮了,咱俩这一说,可是连睡觉都忘了,还是歇息一会儿。”
凌侠风点头,刚站起身。
帐外一阵清晰马蹄传来,人声嘈杂,二人闻声不知何事,掀开帐门,只见帐外军营大路一片尘土飞扬,数十骑迎面奔驰而来,显得气势雄壮。
等对方接近,瞧清楚马上之人服衫鲜明,锦衣华带,腰佩长刀,俱都是朝中侍卫打扮。
“啊,怎么是锦衣卫来了?“
凌侠风在京城呆过,认得对方来历,王守仁却是疑惑。
来人纵马在营内驰骋,军兵校尉纷纷闪躲,无人敢阻,到了王守仁帐前骤然停住,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目如铁,带着彪悍之气,腰挎宝刀,正是御前侍卫首领铁常笑。
凌侠风眼一亮,忍不住上前,大声道:“铁大哥!“
他话语刚落,铁常笑就翻身下马,哈哈一笑,爽朗的笑声震人耳膜,大步迈上,洪亮嗓门笑道:“好兄弟,怎么在这里又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两人四臂相拥,互相拍肩头,说不出的亲近。
“这次我是第二次从京城带人来江西,可算及时,正好遇到了你,来,跟你介绍介绍,这些都是随同我的属下兄弟。”铁常笑将后面马上的人向他介绍,个个也生得身材健阔,目光炯炯,都是锦衣卫好手
“铁大哥,你在京城好好的,怎地突然带人来到这里,莫非来找王大人的吗?”
铁常笑将来意说明,他才明白。
原来,朱宸濠造反,就在王守仁领兵平定宁王之乱的时候,京城此前派来查办宁王府的人马也到达南方。锦衣卫奉命亲自南下搜罗证据,铁常笑身为正德帝亲信,自然被皇帝委派查问宁王。
他这一队人刚从京城出发,宁王就在南方发动了叛乱。
等铁常笑行到安徽境内,正值宁王军队气势强盛攻打安庆之时,眼见兵乱弥漫,流民奔走,不敢继续南行,暂时停缓。后来得知王守仁从赣南出兵,一举平定宁王叛乱,南方局势得以安定,于是立即启行,快马加鞭向江西而来,等到了王守仁大军驻扎之地,因为他带着皇帝御赐令牌,身份特殊,营门的官兵不敢拦阻,便直接纵马驰入朝廷军营,一路行到了王守仁帐外。
此刻,在大帐外看见凌侠风也在这里,铁常笑高兴之余也很少意外,相见之后,话不多说,一众人进入帐内相谈要事。
双方寒暄,互相认识,王守仁听了铁常笑说出的来意,才知道最近的朝廷动向。
宁王于六月中旬起兵造反,声势浩大,月底,消息就被快马传送到北京。
皇帝朱厚照得知宁王造反,十分震惊,连忙召集百官进紫禁城,在朝中经过和文武群臣商议之后,做出决定,准备要御驾亲征,前往南方平叛。
王守仁道:“既然圣上亲自南来,我现在平定叛乱,当即刻押解宁王去面见圣上。”
铁常笑道:“王大人且莫着急。皇上得知宁王造反举兵进犯南京,担心江南有失,已经决议亲自带兵南下征讨。王大人既然已经擒获贼首,立下大功,此乃天大喜事,京师距离此地太远,路途不便,不如随我一起将祸首先押往南京等待京师大军驾临,然后再将其交由皇上发落。”
王守仁听了他的意见,点头:“嗯,如此也好,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我这就点兵选将,先派人将贼首宁王押往南京。”
铁常笑答应。
军营内,众人商议,由伍文定继续带兵留守江西,王守仁则精选了上千兵马,负责押解宁王等一众要犯前往南京,准备面见从京师南来的朱厚照大军。
这时候,上官薇得知铁常笑来到,也从所住的帐内走出,来见凌侠风的结拜大哥。
铁常笑一见她,哈哈大笑:“妹子,你好,许久不见了。”
上官薇嫣然笑道:“铁大哥,京城一别好久不见,这里又见面,真有缘分。”
等铁常笑和王守仁说完话,办了公事,暂别王守仁一行人,他来到了凌侠风和上官薇的营帐,三人关系很熟,在自己帐内没有任何约束,互相又是一番饮酒畅谈,甚是欢畅,谈笑一阵,他忽然道:“上官贤妹,我有些事想要和凌兄弟商量,可不可以单独带他出去一会儿?”
上官薇意外,说道:“铁大哥和他是结拜兄弟,想要单独说话无妨,何必非要问我?”
铁常笑叹口气:“唉,男人一旦有了老婆就被管的很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交待一下,而且妹子处处照顾得凌兄弟周到,凌兄弟又向来喜欢听妹子的话,我这做哥哥的,总不能没有顾忌,若想跟他出去一下,怎能不先跟你打个招呼?”
上官薇忍不住扑哧一笑:“铁大哥,我是他好朋友,可不是他老婆,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事,我又多管他干么?只不过,你们出去是要喝酒,还是专门为了商量要事?”
铁常笑道:“我想跟他比比酒量,怕他真的喝醉了露丑相,让你看了不雅。”
上官薇不以为然:“我知道铁大哥的酒量是江湖第一,无论谁跟你喝酒都绝对喝不倒你,所以就算他醉了,晕得不知东西南北,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背也能把他背回来,我自然不担心。”
他哈哈一笑:“贤妹放心,我定不会将他灌醉。”
凌侠风坐在旁边,不知铁常笑要和自己出去谈什么事,面带疑惑,铁常笑拍他肩头冲,一挤眼,“兄弟,咱们出去走走。”铁常笑不带随从,只他和凌侠风二人出了军营,来到数里外一个小镇,顺着街道行到一条窄巷的尽头,里面有家不起眼的小酒铺,招牌都被油烟熏得发黑。
“铁大哥,走了这么远,要去哪家酒楼?”
“咱们就去这儿喝点酒。”
酒铺内,灯光昏暗,没有顾客,只有一名穿补丁衣服的掌柜没精打采坐在柜台算账,见来了客人,立即变得精神,走出来笑脸迎客。
两人点了酒菜,坐在一张简陋的小木桌。
不多时,酒铺掌柜将杯子竹筷摆在桌面,上了两盘腌制小菜,看上去普通,淡而无味。
凌侠风见这个地方简陋寒酸,问道:“大哥,既然咱们要好好谈话喝酒,城里的酒家多的是,为何要来这个偏僻的小铺子。”
铁常笑拍拍他肩头,说道:“铺子虽小,没关系,只要有酒就成。”
凌侠风道:“估计这儿也没什么好酒,不如换个地方。”
铁常笑拉住他,“诶,兄弟莫着急,这里环境安静,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咱们喝酒没别人打扰,岂不更好?”
旁边的掌柜插话道:“两位客官,你们可不要瞧咱们铺子小,模样简陋不起眼,这儿酒可是自酿的上等好货,最长也有十个年头,若是不信,先给你来一碗尝尝,就算比不上城里大酒楼美酒,也绝对货真价实,一分铜钱一分货,尝了包您满意,不满意不收钱。”
铁常笑听了,“好,冲你的话,先来五斤酒,要年份最上乘的,让我尝尝究竟什么滋味。”
“客官,要了好酒,不切点卤肉当下酒菜?”
“有现成的,就来一点。”
铁常笑呵呵一笑,“东家,今日顺便照顾你的生意。”
掌柜见这两位客人衣着打扮不凡,吃喝起来并不挑剔,见有酒肉可卖顺便多赚点银子,连连答应,赶紧忙活去了。
铁常笑看着对方离去,忽然叹息一声,对凌侠风道:“兄弟,有时候,我真羡慕像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虽然住的偏僻,生活寒酸,但是安安静静,无忧虑打扰,怎像咱们这些为朝廷当差奔走的,背着皇帝的差事,始终不敢掉以轻心,终年马不停蹄,没有多少安静的日子。”
凌侠风笑道:“大哥羡慕这位掌柜,这位掌柜也定然羡慕大哥在京城威风凛凛,而且还能在一品居大酒楼喝最上等好酒的享受。”
铁常笑点头,似有感悟,缓缓道:“人的幸福,有时候并不在于差距,而全在于自己如何感受,我若是有一天能舍弃身上的差事,一个人躲在这儿自由自在的喝酒,定然也愿意。”
凌侠风立即道:“一人自由自在是好,可惜难免寂寞无聊了些,若是大哥一人在这儿,我定然天天来这里陪你喝酒。”
铁常笑听了,仰头哈哈一笑,“好,说得好,真不愧我的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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