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奥莉薇雅理应有所怀疑、查证，但在察觉这件事后，她离奇地没有作出任何行动。
第二天的斐洛尔阴云密布，奥莉薇雅就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在家中用完早餐，然后步行去办公室。在没有意外的前提下，自律守时的奥莉薇雅每一天都是同样的行程，但仿佛预示着生活即将全然改变航向，这天早上——意外发生了。
当奥莉薇雅路过咖啡厅时，一位衣着入时的绅士正站在店门口不断张望，她远远便觉得对方的身形有些熟悉。走近之后，这位男士抢先迎上来道，“奥莉薇雅小姐，奥莉薇雅小姐！我正想和您谈谈，能否拨冗——”
“伯纳德先生。”奥莉薇雅不自在地停下脚步，她已经再三回绝过对方的邀请，实在没有料到伯纳德还能守在她的通勤路上围追堵截，“恐怕不行，我不想为了私人事务影响工作。至于你昨晚托人送来的门票，我的答案仍和之前一样，所以——”
“我没有任何想要勉强您的意思。”这位让奥莉薇雅父亲颇为中意的伯纳德先生惊慌起来，高声盖过她的话音，“门票您大可以留着邀请自己的朋友。至于那封信……只是我看了几本流行小说之后、头脑发热抄来的昏话，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奥莉薇雅当然有些吃惊，“伯纳德先生。”
“既然您抽不出时间——”伯纳德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面略显迟疑，似乎不愿旁人听见他们的交谈，但还是不顾体面地开口道，“奥莉薇雅小姐，我实在太傲慢、太自大，没有自知之明，甚至您的父亲都反对我再追求您，我却……总之，就我造成的困扰，我向您郑重致歉，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说到这里，他欠身鞠了一躬，然后不等奥莉薇雅回应，便仿佛有人追赶一般，提着长柄伞快步没入人潮。
奥莉薇雅怔立在原处没有追上去——因为对方明显摆出了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心中浮起许多疑虑。首先，这位伯纳德先生一向自视甚高，总是在她面前大谈家世和生意，今天却离奇地一改常态。其次，奥莉薇雅的父亲一向把她视作抵押债券，总是待价而沽地审视着所有能帮他兑现的交易对象，伯纳德即便不是他最佳选择，也不该招致他的反对……
奥莉薇雅将这些疑虑压在心底，决定等到下个周末向母亲打听。
在抵达办公室后，同事递来口讯，“奥莉薇雅，欧文回来了，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好的。”奥莉薇雅略一颔首，立即将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斐洛尔政府当下遇到的难题显然要比她的私人事务重要得多，她当即携着公文包叩响上级的办公室门。
门扉半掩的室内，刚从外省回来的欧文警长正在查阅某篇资料，他抬起头看见奥莉薇雅，便以长期共事的默契直入正题道，“让我看看你的调查结果，奥莉薇雅警督。”
“这么说——”在大致浏览过奥莉薇雅提交的报告后，欧文若有所思，“你认为多眠花的加工不是在内地、而是在国外。从前我们的‘地下皇帝’还在时，供货给诺克萨斯的军队能赚到更多，而现在利奥波德不知道睡倒在哪条臭水沟里，底下的虫豸就觉得能在斐洛尔赚些钱也不错。”
“是的，我还探访了银行和商会，毒品泛滥的周期和资本通过海贸渠道回转的速率基本一致，姑且可以假定药剂是通过海外输入的。据我所知，诺克萨斯的新政权上台之后，崔法利议会也并没有下令禁止此类药剂流通。”
面对这样棘手的问题，欧文合上文件夹时，神态和语调依然是平稳的，他甚至向奥莉薇雅露出赞许的笑容，然而笑意没能触及眼底，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鼓励，“我们把这件事当成走私问题来看待会简单得多，但既然是走私问题，那就意味着必须到此为止了。”
“……是的。”奥莉薇雅沉默了一下，认同欧文的观点。
斐洛尔政府的设立，只是为了迎合商人们的需求，他们需要一套法律、一套制度来保护他们的“自由贸易”。换而言之，奥莉薇雅应当维护的不是道德的不可侵犯、而是私产的不可侵犯，调查走私势必要经过商会，而商会绝不会允许他们越过界限。
“奥莉薇雅，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会为你安排假期的。”欧文似乎打算结束谈话，“至于这件事——”
“我们不能做的事，可以委托能做的人去做。”奥莉薇雅脱口而出，然后在欧文讶异的神色中，完整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毒品走私的利润足够让人藐视法律，但也足够让人眼热和嫉恨，利奥波德不是真正的皇帝、也没有继任者，所以现在倚靠走私牟利的人，只是比其他人更快一步……我们可以找出这个人，然后将消息透露出去——”
欧文沉吟片刻，“这个方法……它也许是有效的，但也是危险的。我甚至觉得，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奥莉薇雅警督。”
“我知道。”奥莉薇雅低声道，一个人妄图与整座城邦的规则抗衡，当然是愚蠢、自负，乃至于危险的，但她也知道，欧文是值得信赖的。通过上级过去的一言一行，她知道他一直都希望根绝斐洛尔的疫病，剜去腐肉、流干脓血，然后重现均衡。
奥莉薇雅再度开口，“如果您觉得可行，那就由我来——”
“不。”欧文断然否决道，然后语气稍重，“我需要考虑一下……你不必做任何事，奥莉薇雅，是时候好好休息了。”
“好的。”奥莉薇雅迟疑地点了点头，离开办公室前，她又想起一件事，“那些瓦斯塔亚……那些孩子还好吗？”
前不久，他们刚刚破获一起人口买卖的案件，解救出几个瓦斯塔亚幼童。欧文离开斐洛尔，正是要将这些幼童送回父母身边。
在诺克萨斯停下不断扩张、鲸吞人口的步伐后，艾欧尼亚、恕瑞玛等地人口走私的势头便大大遏缓，但将目光从青壮劳动力身上移开后，人口贩子似乎又盯上了形貌特殊的瓦斯塔亚人……奥莉薇雅不愿意深想这些交易背后的成因，有时候她甚至无法分辨那些人渣是否真的是人类、抑或是披着人皮的虚空爪牙。
“送回两个。”欧文简短答道，似乎不愿意多提，过了一会儿才道，“剩下的年纪太小，记不清回家的方向，我只能托付给本地的孤儿院照顾。”
奥莉薇雅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愤怒和无力，而这样的愤怒和无力，她近来并不陌生。
“如果你想去看他们，这是地址。”欧文从手边撕下一张便笺，字迹飞舞。当她伸手接过的时候，他忽然道，“按照瓦斯塔亚人的理论，旧的事物消亡时，取代它的一定是更强大、更繁盛的新事物。那么，在利奥波德死后，能够取代他的，究竟会是谁呢？”
不等奥莉薇雅回答，他又微哂道，“没什么，只是一点无聊的好奇心。”
同一时间，猛烈腥咸的海风，将沉积的阴云吹向城市的另一端、斐洛尔大搏击场——
经理已经敲定今晚登场的角斗士名单，他确信自己的安排一定能赢得观众的彻夜欢呼，对于搏击场的工作，他一向游刃有余。无论是凶戾的选手、难缠的观众、还是审慎的警官，甚至……搏击场几易其手后入主的老板，他都能应对妥当。
总之，经营这样一座庞然大物，并且上下井井有条、不出差错，经理对此也会有些淡淡的自得，但绝不会因此头脑发昏，认为老板离不开自己的协助、抑或认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他清楚那样的野心已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而历任老板多少都有着常人难及的能力，他现在的老板同样如此。
经理放下名单，沿着贵宾通道向高层的包房走去，在那间永远为搏击场主人保留的房间里，一名身形高大的青年正站在石砌围栏旁，他的双手张开撑扶在台面上，俯望着空寂的大搏击场，仿佛正在凝听不久之后的喝彩和掌声。
青年有着一副惊人强壮的精悍体格，和鼻梁高直、棱角挺拓的面容，但引人瞩目的往往不是他锋锐狠戾的目光，而是他头顶的一对兽耳。毋庸置疑，他正是经理见过实力最强的角斗士。在过去，人们称呼为他畜生、杂种，后来又称呼他为半兽人、瓦斯塔亚混血，只有极少数关心爱护他的人，愿意使用“瑟提”这个名字，至于现在——
八面玲珑的经理在门口站定，旋即摘下斗笠低下脑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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