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纪罗绮挥挥手让跟着进来的人都出去,只去院子中守着,或者各自去偏房坐着,不必在这里再伺候着了。姜阮涟也知道人心情不好,自己从床榻上下来整了整衣服,从边上的衣架子上面拿了一件衣裳披上,让跟在后头的丫头都先出去,只说这里有自己伺候着绮四小姐。
北栀看了一眼,里面点了点头,说麻烦姨娘了,然后便带着紫嫣她们还有一众小丫头都出去。
等到人都走了,姜阮涟把身上的外袍又仔细的穿了穿,将原本披在身上的衣服仔细的套上,准备将扣子系起来。纪罗绮瞧见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也知道人是准备睡了,走过去帮着把衣服套上,又帮忙把下面的几个扣子系上。
姜阮涟自然的让人帮忙把扣子系好,笑着说道:“我这日子可当真是有趣,如此阔气的丫头,我可是用不起的。”
“哪个是给你当丫头的呢?不过是觉得晚上实在无聊,想着这个点你大概还醒着,所以过来看看你,没曾想你今天睡得这样的早。”纪罗绮笑着在桌子边上坐下,看着人扭过身去,又把衣服仔细整了整,然后才慢慢的走过来。
姜阮涟没有跟人开玩笑,而是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从五更鸡上面把茶拿下来,在茶杯中各自倒了一杯,将那杯子推到人的面前。纪罗绮结果茶杯放在手里温热的茶水透过杯壁传到自己的指尖让整个人都暖和了许多。
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呢?似乎是因为无聊,因为太过于无聊。这一天的确自己都没有再见其他人,连母亲那边派来的翡翠跟珍珠都被自己回绝了,只说自己实在是累的慌,不想再见人。母亲也没有再强求什么,让翡翠和珍珠过来嘱咐了两句,又送了些吃食过来,也就作罢了。只不过那些吃食自己倒是一口没碰,实在是没有半点胃口的。
今日晚上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原本这个晚上自己会读些英文,或者是看些书,如今却连读英文和看书的心情都没有了,只躺在床上或是坐在桌边,思来想去的脑袋空荡荡,却又思绪凌乱。这样想着才到了这边来。这边总是能让自己安心一些的。
姜阮涟不晓得家里那些恶心人的弯弯绕绕,也不明白太多的权衡利弊,纵然在这家中住了几年,可是知道的东西实际上还是表浅的。所以自己不担心自己来这边,不用担心被劝告一些有关家族的事情,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被传出去,然后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都是不必要的。自己在这边只需要坐着跟人聊天,或者是干些别的,总归心里要踏实的多。
姜阮涟瞧见人坐在那里撑着头,笑着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花样子。如今已经天色暗了,自己房中不习惯点电灯,所以那电灯也没有点过几次,平日里总是点着蜡烛。如今倒是懒得再去点蜡烛,也不愿意再用什么火机或者是火折子之类的,于是一下子开了电灯,明晃晃的电灯照在头顶上,倒是让这房中比往日明亮了许多。
姜阮涟一时不适应这种亮光,皱了皱眉。
她手里拿着一个花样子,这是先前纪罗绮要的。将花样子推到桌子跟前,自己在桌子的一边坐下,笑盈盈的说:“你瞧瞧,这是之前你跟我要的,如今我也快绣好了,你看看,要是好的话,等我绣好了,自然问你家花房那边找些香料来给你放进去,只不过我还没想好要给你放些什么花料呢。”
纪罗绮把那个花样子接过来,伸手在那细密的针线上面摸了又摸,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己在家中自然不缺这种东西,给自己送这种东西的丫头,或者是家里的姑姑姐姐们也并不少,只不过姜阮涟的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想起来自己几年前以为这个小娘嫁入自己家里,图的是家中的权势或者是别的,总归是目的不纯,后来却越来越发现自己这个小娘跟家里人都是不一样的。自己这个小娘看上去是个胆小慎微的,其实在这家中才是最无所谓的,并不去讨好谁,也并不去疏远谁,有好感的就亲近一些,没好感的自然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这样的人在自己家中是难找的。
纪罗绮笑着把花样子推回去,说道:“小娘是给我秀的认真,还是给我父亲秀的认真呢?”
姜阮涟听到这话,就撇了撇嘴,说到:“你还跟我说这个呢,自从你走了之后,你父亲那个花样子就找不到了,我可找了,总是找不到个,所以我也懒得再重新绣,还为此提心吊胆了几日呢。不过你说的也对,果然你是亲生的女儿,最是了解你的父亲,你父亲之后也没找人再来寻,大概是也不记得了,所以我也不在意了。”
纪罗绮听到人好生找那个花样子,心中还有些不是滋味,听到后面的话却又高兴了许多。自己的小娘终归是自己父亲的姨娘,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纵然自己不希望,可是自己却没有办法去说些什么。因为这的确是自己的父亲花了价钱从长街上抬进来的姨娘,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情。所以自己的爱意只是爱意自己的喜欢,或者是爱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原本自己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相爱,而不能相守,如今却发现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两情相悦且能厮守终身是更难的,更多的反而是一厢情愿或者是两情相悦却被迫分离。就像自己曾经读到的一句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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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人生注定都是充满遗憾的,各种各样的遗憾堆砌在一起,反而才会拼凑成一个人完整的人生。如果一个人的人生没有遗憾,那么一个人的人生也不会感觉到欢心,遗憾和欢心都是相互对立,然后相互衬托,否则的话,遗憾算不上遗憾,欢心也算不上欢心。
纪罗绮看着对面笑盈盈的人,知道人并不晓得自己心中的这些龌龊心思,将花样子仔细看了看,推了回去。“看来小娘的确是费了心思的,我心中说不出多满意呢。我在学校里好几个同学身上都挂着香囊,不是母亲缝的,就是家里姐姐妹妹缝的,我的母亲也给我缝过香囊,只不过母亲的香囊跟小娘的不一样。母亲的是从小学着玩的,小娘的是自己练的,我自然更喜欢小娘的一些。小娘快些吧,大概过段日子,过段日子我可要好好的带上给我同学们炫耀炫耀的。”
姜阮涟把花样子接过来,眼珠子转了转,白玉一样的手腕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的白润。她轻轻地笑了,说到:“你母亲要是知道你这样说,不晓得有多生气呢。你母亲心中不管怎么样都是关心着你的,无论如何你母亲始终爱你,所以你母亲的花样子跟我的不一样,你却也不能说我的更好。再说了,你去炫耀你怎么跟你同学说,你说这是你父亲的小妾给你缝的吗?”
纪罗绮突然的有些说不出话来。知道人是无心的,这番话可是这番话落到自己的耳朵里面,确实有些刺耳的。是的,母亲的确是永远爱自己的。自己不会否认这个事实,这个事实也无法被否认。是的,姜阮涟的确是自己父亲的姨娘,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这是自己父亲名正言顺的姨娘,所以自己没有办法跨过这个人伦纲常的鸿沟。
尽管如此,失落也只是片刻的,纪罗绮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失落的一面,只会撑起笑脸,顺着人往下说。“你这是什么话呢?难道你不是我父亲的姨娘,就不能给我缝东西了吗?你要是再说,我就说这是我相好给我送的。反正不少小姐家中都有女伴,我就说你是我的女伴,平日里是陪我读书写字的。”
姜阮涟被这话说的面上一红,相好两个字不知道说到了哪里,总归是让人面皮子上有些挂不住。姜阮涟素来是个脸皮子薄的,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相好两个字,让人不但是面颊,就连是那白润的耳朵和脖颈都翻上了一层红。纪罗绮看着人这副样子,觉得颇为有趣,忍不住的想要继续往下说。
姜阮涟再回话的声音小了许多。“什么相好,你不要胡乱说。哪里有女子跟女子做相好的道理呢?人家相好都是男子跟女子,你相好是个女子不晓得要被别人怎么讲的呢?又或者说人家以为你相好,是个男子,还会做香袋子,人家不知道要怎么说的呢。”姜阮涟手指紧紧的捏在自己刚穿好的衣裳上,有些局促的搅动显得明显的不安。
“再说了,女伴什么的,我怎么可能是呢?我又不识几个字,诗集也只不过是你家里人教我的几句,说来说去也是没什么的。况且你是个学英文的,我陪你读书写字,我又能看得懂什么呢?不过是能陪你解个闷罢了。”
纪罗绮一下子被人这副羞羞怯怯的样子逗笑了,刚刚的心思荡然无存,只觉得有趣。自己原本以为自己的小娘过了几年过去,总该不会是刚进家门那会儿说几句话就脸红。略微靠近一些,就连面颊都泛上粉的样子,如今却发现人还是那副老样子。其实那副老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羞羞怯怯的,反而是让自己觉得舒心。左右羞羞怯怯的,又不是什么坏事,就算家中有些人不大喜欢这副含羞带怯的样子,总归也还有自己。
她一下子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搬着自己的椅子坐到人的边上去,温热的呼吸打在人的脖颈,眼看着人又往后缩了缩。
纪罗绮偏过头去看向人的脸颊。脸颊已经红透了,整个面颊上面泛着一层淡粉,原本就是白润的脸色,如今这层淡粉倒显得更加明显,在白炽灯光的照耀下说不出来多么的好看。就像是家中开的玉芙蓉,都是语言讲述不出来的美丽。或者是与桃花相映红的人面,总之,一切世间形容美好女子的诗句此刻都适当的用在姜阮涟身上。
“去年今日此门中。”纪罗绮说到。
“人面桃花相映红。”姜阮涟小声接了。
纪罗绮轻轻地靠在人的颈边笑了出来,把远在那边的茶杯伸手捞过来,玩闹似的捏了捏人的耳垂。姜阮涟耳朵都有些发烫,被这么一捏,何止是耳垂的地方,就连耳廓都整个泛红,看着倒像是煮熟了的虾子,无端的有趣。
纪罗绮眼见着人低垂着头,连脖子都略微缩了缩,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觉得已经把人逗得够了,只怕再逗下去人就要生气,不理自己了。到时候自己十天半个月被拒之门外,处处被人躲着,那心中滋味着实是不好受的。当初母亲的一番话让人躲了自己那么久,那段日子自己不晓得心中多么纠结,如今无论如何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于是她笑了几声,又把凳子搬开一些,手里捏着茶杯,笑着说刚刚的诗句。“这个诗的后两句小娘应该也是知道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知道的,你的姐姐也就是三少奶奶,跟我说过一点。”姜阮涟声音中还有些不自然,显然没从刚刚的事情当中缓过来。“我不大喜欢这后两句,我觉得离别实在是有些过于沉闷了。眼看着物是人非,景还在,人却已经走了,这实在是让人有些惋惜的。但是我现在想想,又不是这样的道理,人都是要走的,说到底没有任何人是走不散的,所以我又觉得这两句诗句是很真实的,但是归根到底离别这种事情还是沉痛的,所以我也并不希望发生。”
姜阮涟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帘,声音轻轻细细的。纪罗绮听这人说完这番话,叹了一口气,把茶杯推到人的面前。
“小娘的想法是对的,这里面的离别之苦自然是苦的,可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走散的。自然就像我在英文书上读到的。Regretisaneternaltopicinlife.但是说到底,如果人生没有遗憾,那就是不完整的,如果没有分别,哪里来的第二次重逢呢?所以我们最终还是要坦然的面对,分别坦然的面对,分别之后我们就会遇到新的人。”
姜阮涟对这番话其实听不大懂,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那一句英文是什么意思?什么瑞哥瑞,我听不懂的。”她说完之后又像是不好意思一样的低下头去。她的确是听不懂这些英文的。连一些诗句都是最近才能听懂,外国的语言对于她来说还是太过于生疏,甚至是陌生的。
纪罗绮又被逗笑了,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意思是遗憾是人生永恒的话题。”
“遗憾是人生永恒的话题。”姜阮涟把这番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轻轻地笑出来,“或许真的是这样的。我原来在家里面的时候,只觉得家里的日子清贫,后来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把我送来你们家,然后我家里人活下去了,可是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家里人没有给我写信来,我也没有给家里传信过去,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都是不认字的。我今天在你来之前,我还在想父母和弟弟的日子会好一些了吗?可是现在我又发现我想的都是没有用的。我不会见到他们的。”
纪罗绮静静的等人说完,凑过去问道:“所以呢,这算是你的遗憾吗?”
姜阮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后摇了摇头。“只是思念罢了,其实也算不上遗憾。毕竟我到这边来,其实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我不过来,一家人都得饿死。我用我自己换了他们的命,而我现在活的其实也不错。我当然也知道这个家里没有几个人把我真正当人看,他们都看不起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因为这个我就不活了吗?这是不可能的。况且你们家的日子其实算不上不好,甚至算是很不错的,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遗憾。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就有些太不好了。”
姜阮涟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淡淡的,没有什么过大的情绪波动,甚至连表情都一直是轻轻的微笑。纪罗绮听着这番话,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得靠近几分,声音也比刚刚更加的轻柔。
“你不必考虑这么多的,就算家里人人都不在意你,我总会把你当人看的。无论如何,你都是个人,不管他们怎么看你,你都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人,你不应该是我父亲的附属品,你也不应该是这个家里的附属品,你不是误解,更不是摆设,你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姜阮涟扭头就对上少女柔情似水却又饱含认真的眸子,一下子笑出来。“我知道的,我就说了,这个家里你最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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