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唱戏期间整个戏园子内都是热热闹闹的,没有人谈一句题外话。每个人都笑着看着台上的戏,时不时的点评两句。尽管众人对于唱戏实际上哪一个都算不上是行家,可是因为社交应酬的必要,每个人却总是能唱上两句为的,只不过是在社交的时候,别人说起来自己不觉尴尬罢了。可是若是非要说这唱戏对于他们而言,他们能听懂几分,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自娱自乐。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的,人们要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去会一些自己所不愿意会或者是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东西最后还是会存在,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他们所知道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便是这样的情况,没有哪个人是真的学过戏的,却是每个人对于这种东西都或多或少的能评价几分。或者是上头的花旦的扮相,或者是小声的嗓子掐的细不细,或者是这原厂布走的好不好,又或者是两人的唱腔是怎么样的,比起自己之前在哪哪哪听过的,哪位名爵又差了几分。
纪家这几个人从小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于是对于这样的场合自然是得心应手。他们笑着与周围的每一个人攀谈,却又与每一个人都不过多的亲近,每个人都挑不出他们的错处,却始终不能在他们身上讨要到自己想要的好处。原本想着巴结不到长辈,好歹借着这场宴席,巴结小辈可是如今却发现小贝也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反而比他们所想的要更加的稳重的多。
若是仅仅是因为这个姓氏倒是无伤大雅,偏偏此刻坐在此处的四个纪家人之中有两个是家中未婚,却又地位颇为重要的少爷小姐,于是这场宴会,他们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字,便显得更重要一些。
纪罗绮笑着拒绝了面前的少爷对于自己明天共同游园子的邀请,转过头看向纪柏琛,发现二人的境地实在是相差无几。无数人把他们看作香钵钵,于是上赶着往上贴,想着要是能通过这一次达成一桩什么联姻,或者是留下一段什么风月美谈,对于他们而言,无论如何都算是好事。偏偏话题中心的两个人实在是为这件事情折磨的焦头烂额。
姜阮涟是没有几个人上来搭话的。一则这是家里的姨娘,二则从未听说过这位姨娘有什么显赫家世,所以在那样的大家族中自然是插不上话的,自己与其讨好这位姨娘,不如去博少爷小姐们一个青睐。于是姜阮涟乐得清闲自在,一双水色的眼睛,漫无目的的看着桌上的点心,瞧着哪块顺眼便让身边的丫头去拿过来。她几乎是这场个人都暗怀心思的宴会中,唯一能够置身事外的人,她又怎能不高兴?
众人玩闹到半下午,不少人或许原本便打算离开了,只是碍于此刻还有其他人坐在这里,便又陪着硬座。纪柏珣等人自然也不打算在这里耽搁太久,在这里耽搁的越久,他们的计划受拖延的就越久。原本今天来这里看戏,只不过是一个捎带他们最重要的目标,还是送人出城。只要把人送出去,哪怕家里再怎么迁怒,人也早就已经走远,只要人找不到了,那么又算得了是什么大事呢?
几人突然觉得一直被自己视为一个累赘的家族,此刻却是自己最好的工具。因为自己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支撑,所以没有人敢在他们提出离开的时候发出质疑,他们可以不顾任何人投来的目光,率先起身,提出自己要离开。
王警监听说几人要走,连忙也跟着站起来,笑呵呵的说道:“怎么才这时就走了?家中有事,为何就这样的急呢?既然大家都急,那我也就不挽留几位了,只愿几位记着些。我有空常来我这里坐坐,就是咱们的情谊。”
纪柏珣笑着拱手,连连点头:“这话说的,咱们两个见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瞧你这话,倒像是我平日里不怎么见你似的。这话可不敢乱说,让上头知道了,人家以为我旷工的。”
王警监听到这话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摸着自己的胡子。刚刚纪柏珣话里的意思已经把面子给足了他。在场不少人都盯着这边,听着这番话,自然对他多几分敬重。日日能跟纪家的大少爷相见,在旁人眼里自然是鲜艳的,很已经有了这样的待遇,他心中自然算是满意,不管这件事情是不是以后自己真的能够得到好处,可是此刻自己的面子却已然是完好的了。
“既然各位家中有急事,那我自然不好再留你们。谁不知道你们家中家规森严,免得因为我回去的晚了,你们在受了什么罚?可就是我的不是。车可在外面等好了,是否需要我派家里的人送你们出去呢?”
纪柏珣笑着摇了摇头,眼看着周围不少人起身要送,连忙对众人都问了好。“多谢诸位了,今日是王大人的场子,自然没有钱去送我的道理,我家中有事便携带着弟妹先行离开了,还请诸位吃好喝好,不要因为我的离开就扫了兴致,不然算是我的罪过。”
众人就着这番话,又是一顿客气,好不容易客套结束了,纪柏珣这才带着一行人出去。
几人仍然是分批上了家里来接送的车。姜阮涟上车之后便轻轻地捂着心口,她仍然是有些担心的。这次的逃跑不是一件小事,走了就再不回来,这是需要担风险的。可是自己知道自己既然已经选择了相信,那么自己就跟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那么自己就没有劝他们的道理。
纪柏琛就坐在后头那辆车上。等会儿他会说自己突然有些棘手,然后带着他的两个随从下车在巷子里面会有已经准备好的黄包车,黄包车的车夫会一路将他拉到城南边去,城南边自然有车接应。为了保证这次事情万无一失,自然城南边的车不会直接送他出门,而是让他在这城中再呆一段时间。等到回家通报了,到时候他们提前约好的人会纷纷假扮成他分开八路,分别从不同的城门出入,等到家里人都把警惕放松,不再对全城戒严,他在暗中低调坐小车出去。等到家里人发现被耍了的时候,只怕人早就是在船上了。到时候身上拿着假身份,天高皇帝远的自然的谁也管不着。
姜阮涟想着想着不觉手心内出了一层细汗。纪罗绮偏过头去瞧见人莹润的面颊,上面淡淡的浮起一层汗倒,像是自己从前小时候把玩的美誉被自己不小心泼上了茶水,看上去仍然是那样的晶莹透亮,反而更多几分姿色。她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对于父亲的嫉妒。
自己是这样的,珍重面前这位女子,自己是这样的,喜爱面前这位女子面前这位女子对于自己而言是亲人,是朋友,是挚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亲的庶母。可是原本自己不用管着这些。但是问题就在于,这是父亲的小妾。父亲的小妾便是自己名义上的又一位母亲,尽管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母亲,可是人伦纲常道德观念一桩一件都在阻止着自己的亲近。
她不愿意再往下细想。有些事情本身就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若是非要细想,所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她本就因为最近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再去想这些事情,无异于给自己又添烦恼。她早已觉得如今的生活已经是苦闷至极的,能够抓住一些时光,早就是万幸,又何必再给自己在这些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中,再添上一丝痛苦呢?痛苦是人生的永恒主基调,即使自己不去找,也总会不断的袭来。
车继续向前开着。纪柏琛坐在后头的车里,探出头去看窗外繁华的北平。北平如同自己刚出生的时候一样,这里是首都,这里是所有人都向往的地方,这里是国家经济政治和权力的中心,自己出生就在这里。而如今,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终究要离开这里。自己并不是抛弃了这里,而是自己要拯救这里。
如果今天不离开,如果自己不为自己所爱的,北平所爱的国家做些什么,那么究竟哪一天北平会失去往日的繁华,会变成又一个东三省,这是没有办法预知的事情。因为自己热爱北平,因为自己热爱这个国家,因为自己热爱这土地上的每一粒沙尘,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所以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自己总要做些什么,做些自己所想要做的事情。
车马上就临近了他们所约定的地方,他略微的动了动,与身边从小跟着自己的两个侍从吴桐和长松使了个眼色,二人便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要走了。他们即将要离开这座北平城。他们二人从小就是跟着自家少爷的,所以现在少爷要离开他们,二人自然只有同意的份。不管如何,他们都会永远跟随着他们的少爷。
纪柏琛伸手拍了拍前头的司机,前头的司机立马停下车。“怎么了?少爷。”
“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情还没有做,我要去那边捎个东西,路途很近的,你先把车停在边上,我下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司机点了点头,瞧了瞧前面的车,在后面打了个警笛,给前面的车打了个醒,于是几辆车一起停在了路边。长松与梧桐一起跟着纪柏琛下了车,三人在路上走了一段,转身绕进了相约好的小巷子里。
纪罗绮与纪柏珣在前面,感受着车突然停了下来,突然有些心安,却又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纪柏琛下车了。他们真正的战斗开始了。只要今天平安无事的进了那个巷子,又平安无事的被所约好的黄包车夫拉走,那么他们所约定好的事情就这样子完成了,他们就送着自己家中成了人的最小的弟弟,出了这座北平城。若是今天出了什么差错,那么这个弟弟再也没有能够出城的可能,那么这个家中也再也没有人能够出城。于是他们屏息凝神的期待着,带着自己对于未来的期望,带着自己对于家庭的期望,带着自己对于北平的期望,带着自己对于民族乃至国家的期望。
车半天都没有再开。纪柏珣装出一份镇定自若的样,皱了皱眉。“七弟怎么还不曾回来?”他在后视镜内,对前头的司机使了个眼色,“你下去看看,问问他们那边七弟究竟是做什么去了,为何走了这么许久?”
司机立马点了点头,转身打开车门下去,到后头的车上面轻轻地敲了敲车窗玻璃。
车窗玻璃从里头打开,露出那辆车司机的脸。“大少爷让我来问,琛七少爷究竟做什么去了?怎么到这时还不回来?七少爷走了得有十来分钟了吧?”
这头的司机也抬起手来看了一眼表,皱了皱眉。“老哥,少爷跟我说有东西要拿,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儿,觉得路途较近,别让我停车在路边等他,所以我这才让大家都停了,你这么说也实在是怪了,少爷走了都得有十来分钟了,为何还不回来?”
前头车的司机摆了摆手,两只手心合在一起搓了搓,有些烦躁。“罢了罢了,兴许少爷是有事耽搁了,咱们再等会。我先去回了大少爷是正经。”
不一会儿,司机打开车门进来,转过身对纪柏珣说:“大少爷,七少爷跟那头说有东西落下了,大概需要去拿一些,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儿,所以便叫咱们停了车等着。只不过七少爷确实是走的久了些,刚刚我去问了,大概是少爷路上有些耽搁了,您看咱们要不要继续等等?”
纪柏珣与纪罗绮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安下心来。大概再拖一会儿,人就已经走了。拖到二十多分钟,只怕黄包车夫早就拉着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加上回到老宅的路程,只怕等家里人开始搜的时候,人早就安顿好了。
姜阮涟手上又蜜蜜的沁出一层汗来,纪罗绮把身上带着的手帕子轻轻的扯出来,一边围在自己的手上,一边将自己的手搭在姜阮涟手上。她知道姜阮涟在害怕。这本来就是一趟浑水,正经的少爷小姐往里掺和,尚且要有所顾忌,更何况一个姨娘被硬拉进来,更不能够肆无忌惮。
原本自己也想过要不要把人拉进来,可是后来一想实在是有拉进来的必要的,哪怕人并不能做什么。在这个家里,不管如何自己都必须把姜阮涟与自己拉到同一条船上。只有两个人在同一条船上,自己才能同时兼顾两个人,否则,一旦需要在姜阮涟与自己所看重的事情之间做选择,自己总会左右两难。并不是自己希望自己不为难,而是自己希望自己永远能保护着姜阮涟。
纪柏珣叹了一口气,满不在意的从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也罢了,或许七弟真的有什么事情,那咱们就再等十分钟吧。”
前头的司机答应了,车内又陷入了沉默。
时间久到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天,可是时间又似乎慢到连众人手表上的一圈都没有走完。每个人都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看似车上有的人紧张,有的人安心,可实际上人人都一样紧张。
有人害怕人丢了,有人害怕人丢不了。
好不容易熬过去十分钟。
司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戴着的手表,转身对纪柏珣皱眉。“大少爷,情况似乎不太对,为何七少爷到如今还不回来?不如咱们先回公馆那边报信,留几个人在这边找,一直拖着的话,若是真的有事,咱们也来不及去处理了。”
纪柏珣也低头看了一眼表,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点了点头赞同了司机的看法。“你说的有道理,只不过回家之后先不要跟家里人说七弟找不见的事。咱们在这边留了人等着,回家里也只说七弟喜欢那头的戏园子,先在那头留着。咱们先找找,若是到今天晚上七弟还没回来,再去告诉四婶,四婶娘以及家里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免得告的早了,到时候七弟回来,大家虚惊一场。本就为这八妹的婚事着忙,再加上个七弟的事情,这可是火上浇油的事。”
司机忙不迭的点了点头,下车与后头跟着的两辆车的司机互相通了信,瞧了一眼纪柏琛所在的那辆车上,司机苍白的脸色,内心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七少爷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说到底也只能怪这位司机时运不济了。
大家都是在公馆内打工的,这样的好工作,没有几个人愿意失去,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去为别人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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