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转眼就过了年,国内的局势又乱了一些,只是战火暂时还没有烧到北平城来,北平城里的人们自然都个个不担心。当然,也有人担心,只不过他们的担心,在大多数人的放纵之中,并没有多大的用处,人们还是照旧进行着之前的生活,对于马上就要到来的危机毫无察觉。
纪罗绮收到东北的来信是在1933年的旧历四月。她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了。研究生毕业之后自己想干什么,自己还暂且没有想好,只是知道大概自己不能在这家中龊龊了一辈子。今年过后,自己的研究生生涯就只剩下一年,那么在那一年结束之后,中国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自己又应该做一些什么?这是自己现在必须需要思考的东西。
信件由纪柏珣带回来。为了掩人耳目,这封信件自然不是纪柏珣亲自送过来的,只是让身边信得过的小厮带过来。小四恭恭敬敬的把信件送过来,只是把信件放在桌上,就没有再说其他的。纪罗绮觉得莫名其妙,却不开口去询问。在这家中说的话越少越好,有一句话说的不对,只怕第二天在这家里就又是一桩事情。这个家看似一片和谐,可实际上背地里的暗流涌动,早已不是一天两天。
年初刚过完年的时候纪罗缊查出来怀有了身孕,于是二房那边一片皆大欢喜的样子,每个人都高兴,这孩子怀上的如此之早。纪罗绮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让人送去了恭贺的礼物,却迟迟没有去看一眼。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孩子生出来不能代表着夫妻和睦,更不能代表着夫妻恩爱,只能代表着两家的利益联姻,有了一个实质性的纽带,于是被当做联姻工具的两个人一辈子都没办法割舍开,两人从今往后便没有生离,只有死别。纪罗绮听到消息的时候,心中只觉悲凉,想来想去却无话可说。
纪罗缊纵然有万般绰绰,如今的惩罚却也实在是太大。原本一直养在乌托邦中的少女,突然在成婚前被母亲告知自己的命运,而后痛苦却又被动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如今看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是否想法跟当初的纪罗绾一样。
也许如今纪罗缊是已经悔改了的。心中开始悔恨自己,当初对六姐的不好,心中开始悔恨当初自己那些刻薄的话。可是害死纪罗绾的当然不是那些刻薄的话,而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就在上个月,多年不见的温淑华突然传来了消息,温淑华的信件上面还贴着那张递过去的名片。纪罗绮从信封里面拿出来信件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当初说有三次机会,这是第一次。
信的内容让人有些诧异。原本温家虽然比不上这边的纪家,但是也算是富贵人家,而信件中的内容却实在是让人想不通的。温淑华的弟弟犯了事情,为着弟弟的事,家里上上下下的打点关系,偏偏弟弟打死的是要员的儿子,于是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变卖了一大部分,连带家里人都遭到了报复。温淑华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当初的承诺,把这承诺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毫无指望的却又眼巴巴的写了一封信来。
纪罗绮看到信件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温家的全部人是救不了的,纵然温淑华的弟弟死的并不是什么要紧人,处理这样的事情,对于纪家来说也是十分简单的,可是如今的情况自己却不好去麻烦家里,于是救下整个温家对于自己而言还是有所难度。
只不过自己当初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于是思考再三,她找了纪柏珣。纪柏珣一口答应下来,孙若梅听到之后,也帮着丈夫排忧解难,联系了父亲那边。孙若梅的父亲是国会里面的重要人物,自然对于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是简短一句话的事。原本就整个温家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不过是纪罗绮想到当初的温舒宁,对温家众人多多少少心存芥蒂,于是只救了主家一家,又帮着把险些要卖掉的房子要了回来。
之后在第二次收到信的时候,就是感谢信,感谢信与如今收到的这封信,中间相隔了只有短短的半个来月。
纪罗绮最近眼睛有些近视,在医院查过之后,医生说是轻度的近视,倒是不打紧,配了眼镜之后就让人又好生回来。纪罗绮平日里是不戴眼镜的,只有在看东西的时候才会将那一副眼镜从桌子上拿起来,轻轻的架在鼻梁上。
她等到人走后许久才过去拿起那封信件,将信封撕开,信封上面的火漆印章是纪柏琛的新身份。
她率先看着那封信,一字一句的读,知道了弟弟如今的处境。
纪柏琛如今的处境算不得艰难,却比起家里是相差许多的。东北的战事纵然有所好转,可是战争所带来的毁灭性却是不可以逆转的,满地的炮火与一地的废墟以及无数的穷苦百姓都在东北。纵然冰天雪地浇不灭东北人的天生热血,可是战争带给人的灾难永远是没有办法被修改的。
纪柏琛到了东北之后就一直隐藏着身份,并不说自己是哪家的,也并不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不过战争当前大家对于人从哪来,是哪家的,也没有多么在意,看着他身上的一身贵气服饰,只当是哪个受难的大家族所跑出来的公子。
东北人民总还是热情的,对他也是有所照顾,纵然已经是兵荒马乱的年代,纪柏琛却还是快速的找到了落脚点。
他所带着的两个随从自然是忠心耿耿的,平日里有两个随从跟着做事情也方便许多。这次写信来是因为已经在那边安定下来,他的信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股高兴的意味。纪罗绮把信件一字一句的读,现在里面并没有说在东北那边的生活是否艰苦,只说自己遇到了哪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只说自己在这边活的还算不错,并没有说自己曾经在家中的生活与现在的对比,只说现在的生活是自由的,是充满激情和热血的,自己对于自己的下一步有了新的打算。
纪柏琛说他提交了入党申请,至于是哪个党,是干什么的,他在信件里面没有说。
纪罗绮看着这上面的几个字,想来想去,觉得大概不是国民党。若是国民党的话,大可以由家里加入家里,无论如何都能跟国民党攀上一些关系。国民党那边也一直上,赶着要拉拢这边的家里,若是为了加入国民党,自然没有必要费这样大的周折。可除了国民党,还有哪个党呢?纪罗绮想来想去不知道,所以只能把自己的心归于信任。但愿纪柏琛走上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而非一条不归路。
再将信件往下看,纪罗绮看到了之前自己所送走的一个人。文珍。当初那个亲亲秀秀的男学生站在自己面前说要去东北那边,要做出一番事业,说读书就是为了拯救国家,如今拯救国家的路已经摆在眼前,自己的读书自然可以放着。等到什么时候国家安定了,自己再回来读书,到了那时候自己才可以安心的读书。
纪罗绮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轻轻笑出来。说到底都是缘分。当初是自己见的文珍最后一面,如今的纪柏琛也是自己亲手送走,现在两人倒是碰到了。
她将信封仔仔细细的看完,原本想着看完之后便扔到烛火里面烧了,却又想起来这信封送过来的时候还没拆封,大概是刚一收到就给自己送来了,大哥或许还没看。于是她没有把这封信烧掉,而是将信封又妥善的放起来,等着晚上的时候纪柏珣下班回来自然会来看这封信。
果不其然,晚上回家用过晚膳,纪柏珣在自己房中做了一段时间,与孙若梅商量了一下纪悟筍上中学的事情又逗弄了小儿子,一会儿便转身说自己要来这边一趟。
纪柏珣进来的时候姜阮涟正坐在桌子前头读诗词。那是一本极为晦涩难懂的诗。若说自己往日里读中国古典诗词的时候,却还没有觉得有什么。如今读西洋诗词却觉得西洋的诗词当真与中国的是极为不同的。晦涩难懂的文字,一些奇怪的让人琢磨不透的比喻,与中国不大一样的语法,纵然是被中国人所翻译的,却还是让自己有些不懂。
纪罗绮就站在边上,手里捧着这本诗词的原稿,一句一句的用标准的英伦腔诵读出来。听英伦腔的感觉,跟自己看中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如此标准的英伦腔,更是让人忍不住转身去看。
纪柏珣推门进来的时候在门外还听到了纪罗绮一口标准的伦敦腔,于是顺着那伦敦腔又接上一句,纪罗绮听到声音就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看见大哥正笑,盈盈地掀着门帘子站在门口。
姜阮涟也跟着抬头望去,看到站在门口的纪柏珣立马把手中的书放下来,快速从凳子上站起来,两三步往旁边退去,却又不忘俯身行礼。
纪罗绮自然地走到前头,笑着说道:“大哥,过来过来就是了,偏偏总要捉弄人,你接着一句话,我倒是不怎么样的,你瞧把小娘吓的。”纪罗绮说的时候笑着看向姜阮涟,眼神里带着一些玩笑的意思,“你好歹是把帘子带下来,虽然如今是夏天了,可是开着帘子热气进来了,一会儿屋子里又不好受了。”
姜阮涟低着头,轻轻地甩着脑袋。“没有的,大少爷,是我失礼。”
纪柏珣也并不介意这些抬脚走进屋子里头,不管前头人在干什么,自己自顾自的走到了书桌后头。那封信就被妥善的放在一本英伦小说上头。纪柏珣先是用两根修长的手指翻开那本英伦小说,随意朗诵着里面的一个句子读了片刻,觉得这些晦涩难懂的英文实在是没办法进入自己的脑子,索性将这书合起来。合起书来四下一看,周围并没有人,如今屋里只有他们三个,大概其他的丫头或是下人已经被支了出去。
纪柏珣这才放下心来,缓慢的打开那封信,从里面抽出信纸,一字一句地细读。
纪罗绮在刚刚纪柏珣走过去打开信封的时候,便走到了姜阮涟身边,伸手轻轻搭在人的肩膀上,隔着一层丝绸布料,便感受到了布料底下那温热的皮肤。说是温热的自己,却觉得是有些凉爽,如同上好的玉料一样,隔着一层柔软的丝绸,都能感受到底下究竟是何等的细腻滑嫩。
姜阮涟自然不知道肩膀上这只手的主人在想什么,只是转过头去看,一双眼睛含着盈盈的水波,让人一切的坏心思都烟消云散。
纪罗绮看到这个目光的时候,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刚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将手搭在人家的皮肤上,便去想底下究竟是怎样滑嫩的皮肤,偏偏此刻人转回头来毫无防备的看着自己,让她觉得自己当真是禽兽不如。
这点子想法被很好的掩盖过去,她压着肩膀让姜阮涟坐下,把一旁五更鸡上面煨着的茶倒了一杯,又去一旁的柜子上,把提前准备好的茶点拿过来,将那些东西依次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这期间并没有抬头去看纪柏珣。
“这茶是你喜欢的,我刚让他们泡的,怕凉了,便一直在五更鸡上放着,茶点也是专程给你准备的,刚刚做好的时候险些忘了,如今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哥哥是来看信的,咱们不用管他,你只管坐着就是了,他一会儿看完了呀,他自己就走了。”
姜阮涟看着面前的茶水与茶点,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捏住茶杯,又用另一只手捏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纪柏珣专心地读着手里的信件,自然不管这边在说什么。等到他读完信件了,看着已经拆了封的信封,放心的把信件放到一旁点燃的蜡烛上,看着蜡烛上窜起来的火苗,一点一点的吞噬了那信纸,信纸上面昂贵的油墨也就此随着消失,这才放心地甩了甩手,将那灰烬彻底用手碾成了粉末。
纪罗绮也递过去一杯茶,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一些灰烬,顺势坐在自己的书桌上,不满的撇了撇嘴。
“你倒是认得好了,就将这些灰扔在我的桌子上头,等会儿还要派人来打扫,不然我这桌子上有灰,我可是不用的。”
纪柏珣也随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桌子上的灰只不过是随意的一点。他满不在乎的从一旁拿起扫帚轻轻地把那灰扫下去,然后拍了拍自己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会儿让丫头们进来扫就是了,总归不用你自己亲自动手,你又何必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纪罗绮一翻身下了桌子,随手摸在红木的家具上面,漫无目的的行走,走了片刻,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听着已经没了声响,这才转过头来,“不过七弟的事情,你想怎么样?上头个说了要入党,入的是哪个党?你知不知道?”
纪柏珣也算是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手里捏着刚刚的那杯茶,藤椅一下一下的晃,看的纪罗绮有些略微的担心。若是把茶水扣在藤椅上头,那自己的藤椅可就不用要了,偏偏自己是极其喜欢这个藤椅的,若是湿了自己还得不高兴两天呢。
姜阮涟一直低下头去喝茶,也并不听两人之间说了什么。
纪柏珣半眯起眼睛,兄妹二人长的是有些像的,只不过不同于纪罗绮一双下三白的丹凤眼,纪柏珣眼睛要更圆润一些,像是桃花眼的形状。“能怎么办?人已经走了,在那边天高皇帝远的,等咱们研究清楚到底是哪个党派,再把咱们写的信传过去,只怕人早就进去了。到时候别说是咱们阻拦了,就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也管不着。”
纪罗绮还是站在桌子边上,伸手捏起一块茶点,那茶点上缺了一个角,是姜阮涟刚刚咬下来的。姜阮涟见那块茶点被拿起来的时候,伸出手要去阻止,却被纪罗绮另一只手扣住了伸起来的手,于是只好转手去拿另一块。
她腮帮子里还放着刚刚吃进去的茶点,似乎是觉得哥哥说的有道理。“你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毕竟已经走远了,咱们也只在这边等着消息就是了。我的回信大概明天写,写完之后我自然给你,你托人原路寄回去就是了。信里头我预备着再给一些钱,其实我觉得七弟也不必小心翼翼的,咱们家那么多票号,商行什么的,就算是那面支出了点钱,谁又知道呢?”
纪柏珣喝完了茶水,将茶杯放在桌案上,从藤椅上起身,往门口走去。
“是这个道理,只是小心谨慎点,总是没错的。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明天把信件写好给我就是,至于钱那边的事情,我自然会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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