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中央大辞典

其实蒂娅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容易掉眼泪。

        小时候在收容所的时候，每次受欺负挨委屈，她都是张牙舞爪的反抗回去，简直就像一只落单但不服输的幼狮。但等到一切结束后，她又会自己一个人蜷缩在黑暗无光的巷子角落偷偷哭。后来刚进入施耐德家的时候，她在仆人管家面前也从来不哭不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在晚上休息的时候，她握着那条玻璃项链蹲在墙角抽噎个不停。

        到后来更是了，朋友的离开、自己的错误、承担的责任……她正失去着越来越多的东西，同时开始背负越来越重的担子。其实她也不想让自己哭——这多丢人啊。这个时代谁不是辛苦的生活在世界上？怎么就偏偏她得哭？她对自己这个毛病很是痛恨，但眼泪这东西不是自己想控制就控制的住的。

        就像现在一样。

        利威尔的话就像是一双手，把她从夺还战的噩梦里拽了出来。

        眼泪被拂过，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仅仅是沉默不语，但蒂娅就是能从中感受到属于利威尔的温暖和温柔。

        房间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蒂娅倒也没哭多少，而且一点儿声音没有，就是沉默的掉了两滴眼泪。等到房间里终于响起她抽鼻子的时候，利威尔就知道，她已经缓过来了。

        他也就顺手给蒂娅额头上的毛巾翻了个面，“真是小鬼。哭完了就吃药，给你那已经变空的脑子里加点儿水。”

        “……哦。”刚想说出来的“谢谢”就这样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蒂娅囔着鼻子接过利威尔递来的水杯和药片，然后把扔进嘴里，“咕嘟咕嘟”的顺了整整半杯水进去。药片是医疗室弄的纯药粉压缩产物，不像她在施耐德家时吃的加工后的药，它的表面没有包裹任何糖衣，放在嘴里的顷刻之间就能溶掉一部分苦味，即使拿水冲也冲不淡。

        她不自觉的咂巴了一下嘴，苦味一下子更重了。人好像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苦还非得仔细尝尝，等到试过之后再感叹一句真的好苦啊。她皱了一下眉，然后把水杯递还给了利威尔，重新躺下。

        而就在利威尔放水杯的时候，她带着滑稽的鼻音闷闷的开了口，“我已经不是小鬼了。”

        “？”利威尔愣了一下，当即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病号不老实的还在反驳他刚才顺口说的那句“真是小鬼”。

        蒂娅继续接了自己的话，“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其实他也就那么一说而已。利威尔正准备开口，但蒂娅又自顾自的继续开口：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也想和利威尔先生并肩啊……”

        “要是能那样就好了……”

        ……

        利威尔发现，与其说蒂娅是在抗议，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完全不需要他的回复，蒂娅一个人带着浓厚的鼻音坚持着嘟嘟囔囔的说着一句又一句，而且声音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尽管药效兼具催眠的作用，但时间也应该还没到。利威尔看着蒂娅迷蒙的眼睛，更倾向于她还是因为生着病太乏了，所以才醒没多久就又犯了困意。果然，就像利威尔所猜的那样，蒂娅说着说着声音就变成了蚊子大小，而且含糊的听也听不清，最后终于没了声音，闭着眼睛重新陷入睡眠。

        空气彻底的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和蒂娅相互交错的呼吸声。

        利威尔很少看到蒂娅睡着的样子，上次好像还是夺还战后的那一觉。那次蒂娅睡得很不安稳，紧皱着眉头说着“不要死”“对不起”之类的梦话。而这次可能是因为解开了心结，再加上生病没什么力气，蒂娅睡的很乖巧，安静的躺在那里，样子毫无防备。

        因为还发着烧，蒂娅两个脸颊微微泛着红。加上鼻子呼吸不畅，她半张着嘴用来摄取氧气。补充足够水分后的双唇光泽水润，看起来就软的厉害，里面露出点点贝齿和粉红色的小舌尖……

        等等。

        抬到半空中的手忽然停在了那里，利威尔抿着嘴，慢慢的将胳膊又放了下来。

        他刚才差点在想什么东西。

        火苗还在床头边跳窜，房间太安静了，除了呼吸声，他还能被迫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利威尔看着蒂娅仍旧睡得香甜的模样，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可能知道这是什么，可能又不知道。但结果就是，他下意识的没有再去想，决定将这种感觉搁置到一边。

        此刻他的影子倒映在墙上，轮廓清晰明了，就像是另一个完全黑色的自己。他把视线从蒂娅的脸上挪开，看着墙上属于自己的影子，沉默良久，然后低声“嘁”了一下。

        窗外天幕漆黑，窗内是明亮的烛火光。利威尔坐在蒂娅的床边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困乏也渐渐袭上他的身体。蒂娅的房间没有椅子，利威尔垂着眸思衬了两秒，心里盘算着去外面拖个椅子用来小憩。而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一个不大的力气阻拦了他的脚步——

        他的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蒂娅藏在被窝里的手偷偷拽住了。

        哪怕睡着了也没有松手。

        “……”

        还说自己不是小鬼。

        利威尔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也再没了行动，他就这样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功夫，这期间蒂娅的手仍旧坚持的捏着他的衣角。要不是蒂娅平常没这个胆子，利威尔都可以怀疑这是不是她故意的。

        明明刚才还一脸认真的跟自己说累什么了就回房间吧，她没事的，结果现在手却拽着连让他去拖个椅子的机会都不给。利威尔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又重新坐回到床边，把胳膊肘放在床头柜上，撑着头闭上了眼睛。

        蒂娅一夜无梦。

        这是她这一年来睡的最踏实的一觉了。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入目的就是利威尔坐在窗边看书的模样。房间的窗户被稍开了点缝用来透气，微风只够撩起利威尔耳边的几根发丝，它们轻盈的空中飘扬，给沉默着看书的利威尔增添了两分柔和的气息。

        “醒了？”利威尔很合时宜的转过头，同时合上了书，对上蒂娅还在观察他的视线。

        蒂娅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精神比昨晚好了不少，但……她看着面前的利威尔，好像觉得他正相反。

        “醒了就放开，”利威尔脸色不太好的开口，“再有下次耽误我洗漱，我就直接把你按进厕所里。”

        “？”

        放开？蒂娅眨眨眼，感觉自己好像睡蒙了？不然为什么听不懂利威尔先生在说什么？

        但并没有关系，下一秒，在利威尔站起身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利威尔的意思——她的手也感觉到了一阵力气，然后跟着利威尔的衣摆一起腾了空。

        这个罪魁祸首正捏着利威尔的衣角，把利威尔困在了自己身边一步路之内的地方。

        “……对，对不起！”蒂娅像是手里抓着火苗一样“噌”的就收回了手，把它在被窝里藏得严严实实，好像生怕利威尔一言不合像砍巨人一样砍了她这双耽误他洗漱的手。

        还有什么比耽误利威尔实行自己的洁癖大业更过分的东西？没有了。蒂娅在被窝里摸着方才捉着利威尔衣角的地方，心虚的笑了两下。

        利威尔“啧”了一下，把书随手放到了床头柜上，然后起身，并没有立刻离开房间回去洗漱。在蒂娅心虚的笑容下，利威尔微皱着眉头把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毛巾已经没有了——这个温热的手掌带着一层硬茧，覆在额头的一瞬间，蒂娅的眼睛瞪大了两分，同时感觉脸上一下子撩起了一层薄薄的热气。

        “不烧了，一会儿我再让佩特拉送点饭过来……我说，你这是什么蠢样子，给我正常一点。”

        利威尔满脸都写着“你怎么这么蠢”，他收回手，继续开口：“我准你三天假，老老实实在宿舍养病，不准出去乱蹦哒。”

        语罢，他拿起了床头柜上的书，准备离开这个困了他一晚上的小地方。蒂娅还在床上躺着，她看着利威尔离开的身影，嘴比脑子先快一步的喊出了声，“等等！”

        “？”

        “那个……”蒂娅连忙起身，坐在床上不好意思的说道，“谢谢你，利威尔先生。”

        他就知道。现在的蒂娅撅个屁股利威尔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

        站在门口的利威尔面无表情的收到这份感谢，然后开口道：“还有，我会让佩特拉给你带一本中央大辞典，你就用这三天好好扩充一下自己那贫瘠的大脑吧。”

        说完，利威尔就打开门，相当利落的迈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房屋恢复一片寂静，呆楞在床上的蒂娅满脑袋回荡着利威尔的那句话，什么不好意思统统消失的干净，昨晚那个温柔的利威尔和刚才那个冷淡的利威尔也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她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学、习？

        是的，她要学习。

        半小时后，蒂娅看着面前有砖头厚度的中央大辞典，僵硬的把视线从它身上转移到了旁边的佩特拉身上。这个金头发的小姑娘此刻正很悠闲的帮她窗台上的植物浇花，感受到她的视线后，佩特拉很温柔的一笑，“兵长说，今晚他要检查前三分之一的内容。”

        “……”蒂娅感觉自己的面部表情更僵硬了。

        不是她没学过习。相反，她很爱看书，在施耐德家的日子里更是把历史地理数学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学了一遍。最后在王都贵族圈里家喻户晓分量极重的“王都贵女考核大赛”中荣获第二名的优异成绩——第一名是国王的小公主——也是那次考核之后，她名声大振，施耐德家的大小姐成为了“王都的红玫瑰”。

        可这并不代表，她要捧着一本中央大辞典学啊！？

        哪有人学习用大辞典啊！！

        把精力全部集中在这一悲惨事实上面的蒂娅并没有发现，佩特拉温柔的笑容下，也藏着一点点僵硬。

        今早佩特拉怀揣着担忧蒂娅病情的心意敲响了蒂娅的房门，因为怕她还在休息，所以敲的声音很小。前几声都没有什么回应，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声很熟悉的男声：“进。”

        天知道她开门时看到兵长的心情！

        佩特拉一共就在蒂娅的房间里见过兵长两次，两次还都坐在她的床上！在进门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她的表情马上就要绷不住了，但兵长却很平常的让她开一点窗，然后随便给他拿本书。

        于是，她全程僵硬的完成了兵长的嘱托，回到房间后就在慢慢整理思绪。显然，兵长应该是从昨天她告诉他蒂娅发烧之后就没离开过房间，并且照顾了蒂娅一下午加整整一晚上。甚至为了时刻照顾到蒂娅，兵长都不愿意搬个凳子坐在一边，而是在床边靠了一晚上。

        ……也可能不是在床边呢。

        爆炸性的信息塞满了佩特拉的脑袋，连早上去食堂吃饭，奥卢欧嘲笑她今天头发睡的毛躁她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反驳回去。等到她吃完饭回宿舍的时候，正巧碰到兵长从蒂娅的房间出来。

        他上前走近了两步，佩特拉甚至能看清利威尔还没来得及清理的胡渣，“佩特拉，我马上就要和埃尔文去中央汇报文件，只能麻烦你给蒂娅带一份早饭了。”

        她点点头，正巧她也很关心蒂娅的病情。而就在她以为就这样的时候，兵长又开了口：“顺便给她带一本中央大辞典，就说我晚上回来会检查前三分之一的内容。”

        “……是。”其实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讶一点不比蒂娅少。

        最后她只能带着早饭和一本能砸死人重的中央大辞典去到蒂娅的房间。另说一句，这本中央大辞典她还是管奥卢欧借的，奥卢欧经常用它来帮助自己写信寄给中央的西尼尔。当奥卢欧问她借着东西干什么的时候，佩特拉沉默了两秒，然后深深的看了奥卢欧一眼：

        “我觉得，兵长可能想提高兵团的平均知识水平吧……从身边的人开始。”

        奥卢欧：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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