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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进退重思量 上


听老父竟然猜出是自己,陈正汇再也忍不住推门冲了进去,跪在床头叫道:“爹,孩儿……孩儿……”

        陈瓘看见陈正汇,反应却有些奇特,一张皱巴巴的脸肃然片刻,才稍稍展颜道:“我昨日才准郁儿给你们通个信,你怎么能來得这么早!”

        “我……我……”摸了摸陈瓘皮包骨头般的左手,哽咽道:“爹爹你……这……”

        陈瓘伸出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道:“人总该有这一程的,只是沒能见到河清麟现,甚是抱憾!”

        陈正汇怔了一下,说道:“爹爹,那些事情您就别挂心了!”

        “哦!”陈瓘道:“你的意思,是寄望于你们了!”

        陈正汇道:“孩儿尽力而为!”

        陈瓘道:“尽力,如何尽力!”他见这句话竟把陈正汇给完全问住了,又问道:“刚才的骡马声……”

        陈正汇道:“是跟孩儿來的人!”

        “跟你來的!”陈瓘问:“是你的下人,朋友,还是那个汉部的吏员!”

        “是……是汉部的吏员!”

        陈瓘哦了一声道:“这么想來,你來得这么及时,也是从汉部得來的消息了,这楚州也有汉部的人!”

        陈正汇脖子硬了一下,终于点头称是。

        “了不起啊!”陈瓘道:“汉部对我大宋,竟然深入到这个程度了,莫非我大宋每一个州县都有他们埋伏的人了!”

        陈正汇忙道:“沒爹爹说的这么利害,汉部的密子,主要是契丹燕云一带多一些,大宋境内,对京东东路、福建路两处也比较用心,其它地方就不怎么样了,楚州这里有人,是因为孩儿的缘故!”

        陈瓘点头道:“原來如此,不错,这样才合理,你们崛起才几年,哪里能将耳目布满大宋的万里疆土呢?”

        陈正汇听到“你们”一词心里咯噔一下,叫道:“爹爹,你……你在怪孩儿么!”

        陈瓘笑了笑道:“你怕和你现在的同僚并称么!”

        “这……”

        陈瓘又道:“你离开我身边已经很久了,父子之情或许未变,但你心中的君臣之念,我可就不清楚了!”

        陈正汇大感惶恐,挣扎着跪下,顿首道:“孩儿在海外虽居要位,岂敢片刻忘怀父亲的教诲!”

        陈瓘道:“当真如此么,那为何所作所为,并不见有利于天下苍生之事,唯见助女真征伐逐鹿而已!”

        陈正汇慌道:“大宋上下自昧自蔽,实不知天下大势早已大变,父亲大人困顿楚州,所以对北国之人、北国之事恐怕也知之有误!”

        陈瓘转过头來,直视儿子双眼,陈正汇不敢回避,咬着牙眼含泪水道:“请父亲大人明察!”

        陈瓘已经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但眼中神光湛然,单看这双眼睛万万不像是一个垂死老人,而陈正汇呢?泪水流尽后,便是赤子对父亲的亲敬和仰慕,但陈瓘却沒有被儿子骗到,嘴唇稍张,直刺其心:“你心虚!”

        陈正汇身子一震,便听父亲又道:“你在怕什么?怕什么被我知道!”

        陈正汇啪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看到儿子这个样子,陈瓘也不禁有些心软,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伏在地下,各自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声敲门声响过后,李郁走了进來,口中道:“姑丈该吃药了!”待看清屋内的情景,不禁愕然。

        陈正汇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李郁不敢多问,绕过去,喂陈瓘把药喝下后,才听陈瓘问:“你表哥带來的人呢?”

        李郁道:“已经安排在后院,他们带來了许多药材金银,收不收!”

        陈瓘道:“不收!”

        李郁应道:“是!”

        陈瓘又目视伏在地下的儿子,对李郁道:“扶他起來!”

        李郁扶起陈正汇,暗中捏了捏他的虎口,鼓励他坚强,陈瓘对李郁道:“你到外面看着!”等李郁出去,又问儿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陈正汇颤声道:“我怕自己将來会违背父亲的教诲!”

        陈瓘哦了一声,问道:“因什么而违背,名利么,生死么,时局么!”

        陈正汇道:“不……因为一个人!”

        陈瓘问:“什么人!”

        陈正汇道:“杨应麒!”

        陈瓘的眼光片刻沒有离开过儿子的双目,仿佛是用眼睛在听话:“他对你很好!”

        “我不知道,但我近來总感觉我的作为他都清楚,但他竟然沒有遏制我的意思,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在等我主动去找他!”

        “哦,他希望你向他投诚!”

        “这……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什么?”

        陈正汇抬起头來,说道:“父亲,这个人,要的也许并非逐鹿天下!”

        “那他要的是什么?”

        “也许……也许他只是在等孩儿去理解他的作为!”

        “他什么作为!”

        “他……也许他是想矫正自秦以下千余年來以法术乱正道的弊制!”

        一直很淡然的陈瓘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全身一震,问道:“你说什么?”

        “我看他行事,着眼点似乎不在权,而在制,只是他学力不足,所以有些事情做起來有些力不从心!”

        陈瓘沉吟半晌,吃力地抬起手來,招儿子上前道:“过來,跟我说说这个杨应麒的事情!”

        陈正汇跪行向前,伏在床边,握紧父亲的手,从汉部出死谷前后的大事说起,为陈瓘一一讲述,他说得不快,每逢陈瓘低眉沉思便停下,直到父亲眉目再展方继续述说,这一席话好长。虽然陈正汇已经删繁就简,却仍说了一个多时辰,儿子固然说得口干舌燥,父亲也听得极吃力,不久夕阳西斜,李郁拿了油灯、粥、药进來,父子两吃了,陈瓘小睡到半夜,便又醒來,让陈正汇继续述说。

        李郁心道:“听这等要紧事务,大费心力,姑丈已是油将尽、灯将枯,如何经受得起!”但听话的人既不恤身,李郁便都不敢劝阻,陈正汇也不敢不说。

        说完汉部发展的脉络,陈正汇又说起杨应麒的天地自然之学,父子俩谈的本是政治话題,为何突然扯到自然问題去了呢?要知在中国固有哲学中,政治社会与天地自然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杨应麒对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等宇宙观念虽然只是停留在浅近、笼统阶段,但对李阶、陈正汇等人造成的冲击却极大,大到足以颠覆他们的某些历史观,对陈、李等人來讲,这些宇宙理论听起來异想天开,但因为杨应麒身处高位,学识广博,日常讲学之风也颇为严谨,因此便不敢轻易否定,而且以他的这套理论來检验航海之学、天文之学也无不丝丝入扣,更增加了这套说法的可信度。

        中国传统的学者不似欧洲僧侣,对于大地为圆、天外有天的理论接受起來竟无甚困难,陈瓘听到宇宙大爆炸处便暗暗颔首,认为与先贤所传太极图之妙理暗通,他心力本來甚倦,但听到这里竟然精神奕奕。

        好容易等陈正汇讲完,陈瓘叹道:“这人绝非胡种,已无可疑,只是他的师承学脉从何而來,大可推敲!”想到深处,眉头拧成一团,陈正汇和李郁看得心疼,却不敢打扰,终于陈瓘睁开眼來道:“笔墨,笔墨!”叫了两声,忽然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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