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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国相逝事何从决 上


“不见国相,事何从决!”

        女真歌谣中的国相撒改,此刻正由儿子宗翰宗宪搀扶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望着会宁方向问:“皇上……还沒到!”

        “快了!”宗翰道:“爹爹,你先到炕上躺着!”

        撒改点了点头,回到炕上,掀开褥子,抚摸着垒炕的厚砖道:“我记得,这炕,是汉部的人造的!”

        宗翰道:“是!”

        撒改又道:“我们现在住的砖房,也都是汉部的人造的!”

        宗翰道:“爹爹和我住的房子是汉部良匠造的,其他人住的房子是模仿着造的!”

        撒改点了点头道:“彦冲、应麒他们來了以后,我们的生活确实改善了许多,唉……粘罕,辽南现在怎么样了!”

        宗翰道:“听说津门已经变得很富了,比当初的会宁汉村还富,吃住什么的都很舒服,就连我们一些宗室,去过那里之后都不想回來了!”

        撒改道:“杨应麒果然好本事,我也知道辽南一定会好起來的,只是沒想到会起來得这么快!”咳嗽两声,又问:“皇上还沒到!”

        宗翰道:“爹爹您别急,皇上今天一定能赶到!”

        撒改道:“我的脑子啊!是越來越不灵光了,转不动了,我不怕别的,就怕见到皇上的时候脑子糊涂了!”

        “爹爹您想太多了!”宗翰道:“如今病着,就别再费神了!”

        撒改叹道:“想得太多,确实是想太多了,汉部來到之前,我从來沒感到这么累过,若我真能把这些事情丢开,也许可以多活几年呢?可是有些事情,若连我都不去想,还有谁能想到呢?”

        门外忽有蹄声响起,撒改半撑起身來,宗翰目视弟弟宗宪,宗宪蹦跳着跑出去了,不片刻冲进來叫道:“皇上來了,皇上來了!”

        撒改就要起身,一个威猛的身影已经飞身进房,疾步闪到炕边道:“别起來,躺下,躺下!”正是大金国主完颜阿骨打。

        阿骨打摸摸撒改的身子骨,责宗翰道:“这病比上次我來时更重了,你是怎么照顾的!”

        宗翰低头不语,撒改笑了笑,对宗翰道:“带你弟弟出去会,我有些话要和皇上说!”

        宗翰兄弟出去后,撒改抓住阿骨打的手道:“伐辽的事情,在准备了吧!为何把粘罕晾在这里!”

        阿骨打道:“不是不重用他,是要留他在你身边,眼前最大的事情,就是你的身子!”

        阿骨打另一层意思沒说出來,那就是万一撒改有个好歹,有宗翰在家也好给老父送终,这层意思他虽然沒说撒改也意会到了,摇头道:“这是什么话,伐辽报仇,是从你父亲到你的几个叔叔、到你的哥哥再到你几代英主传下來的夙愿,怎么能因为我而迟延,我这副骨头入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在意,粘罕这孩子堪用,该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去,别顾虑我!”说完又咳嗽。

        宗翰在外边听见,取了汤水进來服侍父亲喝下,这才出去,他已是女真首脑人物之一,阿骨打和撒改谈话原不必避他,这番到门外去只是让两人说话更加自然些。

        阿骨打道:“这两年你也太费心了,其实有些事情该放下就得放下,这样才能多寿!”

        撒改摇头道:“我是什么人,撒改,只要女真大业得成,寿命长短又何必放在心上!”这番两句话说得急了,又咳嗽了一番才道:“伐辽之事,皇上你自有计较,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却是汉部,这几年我细细思索汉部兴起的脉络,深觉杨应麒谋略之深远,布局之严密,委实可敬可畏,我以我心度他心,跟着他的思路走,脑子竟是大感吃力,我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当年让他们去辽南,本是我的提议,但现在回想,我到底是不是也入他局中!”

        阿骨打皱眉道:“不至于吧!”

        撒改道:“我当初有此倡议,在于自己以为对汉部的意向以及辽南的情况十分了解,但如今反思,我真的了解么,汉部之中有我的人在,我对汉部以及辽南情况的把握,有许多都是通过这些奸细窃得,可是如果杨应麒早就知道我在他身边安插了人,那我得到的那些讯息,岂非就是他故意让我知道的!”

        阿骨打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撒改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在抢婚一事看出的端倪,皇上你真认为杨应麒是个蔫的,不见得吧!虽然我沒什么证据,但我知道汉部中有一些人是不愿意杨应麒成为完颜氏女婿的,彦冲成为先主的女婿,那对汉部來说是有好处的,但若应麒也这样,对有些人來说就太过了,而杨应麒心中也许也如此想,他有这样的初衷,而结局又和他的初衷一样,这就大大值得怀疑了,折彦冲是汉部的心,杨应麒就是汉部的脑,抓不住小麒麟,便摸不准汉部的动向!”

        阿骨打道:“彦冲有功无过,和女真各部的关系又都处得很好。虽然发展得太快,但我们也沒理由贬黜他们,否则不但汉部不服,其他各部也不服,我们是新兴之族,信义若失,便无法领导各部!”

        撒改点头道:“不错,这是最麻烦的地方,但事情再麻烦,也不能不管,祸患再微渺,也不能不防,狼在驯化成狗之前,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我们沒理由贬黜他们,却可以分化他们!”

        “分化!”

        撒改道:“正是,其实之前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只是找错了人,阿鲁蛮虽然与我们有同祖之源,谁知他竟然对汉部如此忠贞,把我们一番好意都白费了,但现在想想,阿鲁蛮对汉部而言,只是一员干将而已,拉走了他,也不足以动摇汉部的根基,我们要想分化汉部啊!得从别的人入手!”

        阿骨打想了想道:“曹广弼,萧铁奴!”

        “原來皇上也早有此心!”撒改欣慰道:“这两个人,才是折彦冲的左膀右臂,若断其一,则汉部战力减半,若两臂俱断,则折彦冲有军无将,有将无帅。虽然还不算孤家寡人,但从此再无倾覆之力,就算还能掀起风浪,却也动摇不了全局了,到那时就可以放心地把他作为我们完颜氏的鹰犬來圈养了,折彦冲挺立如树,杨应麒蔓延如藤,若折彦冲不振,杨应麒失去了依凭,谋略再多也无用武之地了!”

        阿骨打道:“但曹、萧都是彦冲的把兄弟,如何分化!”

        撒改道:“要分化这两个人,还是得从杨应麒处入手,若不先对付杨应麒,那我们就算有什么厉害招数,只怕也会被他一一化解,若杨应麒乱了,则汉部也势必跟着乱,这头小麒麟啊!谋略是很深的,智计也足,可惜为人不够狠,有时候甚至有些婆婆妈妈,这几年我暗中窥测,觉得他若认准了目标去谋划一件事情,那便罕有破绽,但不知为何,他去了一趟汴梁之后,行事就变得有些迟疑,,甚至混乱了!”

        阿骨打沉吟道:“听说他被一个妖僧给迷惑了,难道到现在还沒好!”

        撒改反问道:“皇上你认为是这样!”

        阿骨打思虑半晌,说道:“又像,又不像!”

        “妖僧的事情,或许有,或许沒有,,但这件事对我们來说无关紧要,至少我也不认为这是主因,不过汉部的走向,确实是在他去了一趟汴梁之后,才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皇上,汉人的围棋,你学过沒!”撒改见阿骨打摇头,便继续道:“我浅尝过,知道下这棋,最要紧的就是看谁算得远、算得准,庸手下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高手下棋,却是看到六七步、甚至十几步之外,若算准几步之后会出现麻烦,那连带着对眼前的棋路也会迟疑起來,汉人有个词來形容这种情况,叫做‘举棋不定’!”

        阿骨打顺口道:“举棋不定!”似乎对这个词颇感兴趣,顿了顿,又问道:“若遇到举棋不定的情况,下棋人却当如何应对!”

        撒改道:“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停下來想清楚了再下!”

        “停下來!”阿骨打冷笑道:“他停别人也停!”

        撒改微微一笑道:“下棋的时候,对手自然会等着的,可惜……”

        “可惜军政大事毕竟不是下棋!”

        “不错!”撒改道:“所以这一年來汉部的情况,似乎有些迷乱了,甚至到现在为止,走向也有些古怪,想來小麒麟心里的棋路到现在还沒有打开!”

        阿骨打沉吟道:“你说这杨小子究竟在为什么事情举棋不定!”

        “眼下还不明了,但他既是在汴梁一行之后‘病发’,则这个心结多半也和大宋有关!”说到这里,撒改叹道:“我自接掌国相一任之后,冲锋陷阵的事情向來过问得不多,但对蠡测人心以调和各部,却颇有一份自信,杨应麒这娃儿心智早熟,想得甚远,若要知道他的烦恼,便不能看眼前,而要想想三五年后,,甚至十年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十年之后!”

        撒改握紧了阿骨打的手,问道:“皇上,外事攻伐,我不如你熟悉,对大辽之战,你心中胜负如何!”

        阿骨打道:“自我们起兵以來,契丹人连一个漂亮点的仗也沒打过,可见国中无人,咱们一路路扫过去,平定三京、捉拿阿适(辽主耶律延禧的小名)不过迟早的事,但大辽毕竟立国久远,根基深厚,要荡平它怕还要花些功夫!”

        撒改点头道:“皇上既然这样说,那想必是差不了了,汉人有一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折彦冲谋划军国大事常与皇上你暗合,则他对辽、金胜负的看法,想必和皇上差不多,折彦冲有此认识,则杨应麒多半也是!”

        阿骨打点了点头,撒改又道:“辽、宋乃是百年敌国,若我大金灭辽而兴,则势必与大宋接壤。虽然我们已与大宋结盟,但将來的事情,毕竟还是很难说的!”

        阿骨打道:“大宋能出彦冲、应麒这样的人物,又是华夏上邦,想必是不弱的,不过我看他们派來的使者却很是一般,甚至有些软弱,与彦冲他们相差甚远,哼,这事等灭了大辽再说吧!若大宋确实强劲,那便与它划界为邻……”

        撒改紧接着道:“若大宋比大辽还软弱呢?”阿骨打沉吟不语,撒改道:“从杨应麒对汉统如此执着一事來看,他对大宋只怕仍甚有情义……”

        阿骨打眼中精光闪烁,犹如虎狼忽然看见了猎物:“你是说,他怕我们连大宋也一起吞了!”

        撒改忽然咳嗽起來,连咳了七八声,而阿骨打却仿佛还在咀嚼自己方才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对堂兄的嗽声竟是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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