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地重游 一
第二日天明，任天翔最后看了长眠不醒的方莲一眼，终于将棺木钉上。三人合力，将方莲葬在了剑谷松林中一处僻静秀雅的所在。
任天翔看着新起的坟墓，良久无语。
沈天香在旁道：“任师兄不如说些甚么，告慰方师妹在天之灵。”
任天翔沉思片刻，想起了曾经读过的《诗经》来。念道：
“南有樛木，葛藟系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这是国风中的《樛木》，本是祝福亲人得到福禄的意思。任天翔此时念颂，却是在替小师妹祈求冥福。沈天香听他语气平和，心知他终于由悲凄中走了出来，心中不禁代他高兴。
三人在方莲坟前流连了半日，各自回去歇息。
连续数日的奔波，早已让任天翔身心皆疲。此刻回到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竹榻上，一倒头就呼呼睡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隐隐传来悠扬的洞箫声。任天翔侧耳倾听，吹的是一曲《祭奠》。调子虽有悲思，却无伤痛凄苦之情，沉重之中隐隐透露出平和安详的意境，让人心头舒展。
他心有所感，当下循着箫声一路寻去。此时已是晚上，深谷静夜，箫声益发悠扬悦耳，几似天籁。
此时音调已改，变得古拙简约，不是世间常闻的调子。但神韵之间，却是风骨高雅，非比寻常。清越的箫声转了几转，一个柔美的少女声音唱道：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
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
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
乘清气兮御阴阳。”
歌声并不响亮，间或有山风鸟啼虫鸣之声掺杂，但细细听来，歌声箫声竟似和这九华山的花草虫鸟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
歌词是屈原的《大司命》，听声音似乎是圣神邪在唱歌，任天翔心中颇有些讶异。当下脚步加快，循声来到剑谷附近的清渺泉边。他并不走近，远远地张望过去。却见明月朗照之下，圣神邪与沈天香二人赤足白衣，并肩坐在清泉边临风赏景。
沈天香手按玉箫，曲调渐趋高亢，圣神邪歌声亦随着提高，但愈到响处，愈是醇和，唱到“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一句时，世间万籁皆静，天上地下，惟有箫音伴着歌声越飞越高，遥遥直达九天。
一曲歌罢，任天翔方才如梦初醒。圣神邪转过头来，对他笑道：“这首歌唱得如何？一直都没机会请你品评呢。”
沈天香站起身来，欠身对任天翔福了一福。任天翔急忙回礼，眼见圣神邪和沈天香二人都是罗衫轻袍，秀发垂肩，当真有些天上仙女的模样。他看得心头微微一荡，急忙低眉垂目，唯恐被她们看轻了。
圣神邪见他样子怪异，已然猜到了几分，她也不愿在这事上让任天翔难堪，当下转了话题道：“我和沈妹妹适才赏月，想起了方丫头，所以商量以乐音帮她吊唁，却不想把你吵醒了。”
任天翔心中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天香提议道：“既然任师兄也醒了，不若也来加入罢？”
任天翔苦笑道：“你要我听可以，要我唱歌吹曲，可就是要了我的命啦。不如这样罢，沈师妹的箫音，圣神邪的歌声，再加上我的耳朵，咱们一起陪着小师妹过这一夜如何？”
圣神邪听他说得狡猾，笑道：“我和沈妹妹劳心劳力，你却坐享其成？想得美！不行，你总也得找些事作，不能太过便宜了你。”
任天翔挠头苦笑，忽然灵机一动，转身去泉边竹林摘了两条细竹枝回来，道：“我便帮你们打拍子罢。”
他怕圣神邪不肯，暗地里忙着给沈天香打眼色。
沈天香抿嘴一笑，也不多言，玉箫幽幽地吹了起来。圣神邪其实只是与任天翔闹玩，此刻箫声再起，听曲调却是《安世房中歌》，当下收敛心情，由“七始华始，肃倡和声。”开始，一路唱起。
这首古曲是古汉乐府名篇。历代帝王祭祀宗庙，祭祀神明时都会用到，端的是中正平和，雍容宽厚。沈天香选这个曲子，一者是为了祭奠方莲英灵，二者也是怕任天翔当真五音不全，找不到节拍而难堪。
总算任天翔虽然不谙音乐，但人却聪明，凝神静听之下，按宫引商，“突突突”的几下节拍倒敲得颇是中规中矩，让她芳心顿安。
这一夜，三人便在这幽宁空谷之中，清风朗月之下，以音律抒怀，伴着涓涓流水过了一晚。
次日清晨，三人用过了早点，沈天香便起身告辞。她原本答应东方未明将红石山庄的事禀告给两派宗主的，但之后事情急转直下，却把这事给耽搁了。如今铁府为恶，暗中还出现了“十方鬼众”的神秘势力，沈天香必须尽快将这些消息送回墨门。
任天翔听她说完，点头道：“沈师妹的事着实重大，片刻也耽误不得。铁府和‘十方鬼众’都是我的仇人，等我师父回来，我将这些禀明他老人家后，也要下山去找他们寻回公道。”
三人又说了一阵，任天翔和圣神邪一路送到谷外，才与沈天香挥手告别，目送她出谷去了。
回到“正气庐”，圣神邪对任天翔道：“有件事得和你说一下。”
任天翔心中奇怪，问道：“是甚么事？”
圣神邪由怀中取了“九龙离火罩”和方莲的“朱纶祭剑”，将它们放到桌上，道：“这些是沈妹妹昨日交给我的，都是方丫头的遗物。”
任天翔睹物思人，微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要说的是甚么事？”
圣神邪拿起了“朱纶祭剑”，对任天翔道：“这把剑，可否给我保管？”
任天翔呆了呆，道：“这把剑是剑谷法宝，须当禀明我师父……”
圣神邪不等他说完，立刻道：“你师父肯不肯是一回事，你肯不肯是另外一回事。”
任天翔沉吟半晌，终于道：“好罢，我师父回来之前，你尽可收着，只是我们须得约法三章。”
圣神邪笑了笑，问道：“哪三章？说来听听。”
任天翔肃然道：“第一，这把剑无论如何不可遗失。”
圣神邪点头道：“这是自然。第二呢？”
任天翔道：“第二，宝剑不能有所损害。”
圣神邪也是一口答应了。直催他说第三个条件。任天翔想了一下道：“第三条，若你有性命之虞，这把剑……这把剑便放弃了也没关系。记得不能作出甚么剑亡人亡的事来。”
圣神邪倒没料想到他会这么说，心中着实感动，口中却道：“看不起人啊，你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么？”
任天翔摇头道：“天下之大，任你如何高强，也难保没有危险。这第三条，是最最要紧的。”
圣神邪听他说得严肃，当下点头道：“这第三条，我也依了你便是。”
二人击掌为誓，自此定下了这三章约定。
深山无甲子，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之久，圣神邪伤势早已好转，方正心却还是音讯全无。任天翔和圣神邪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在谷中枯等不是办法。任天翔在方正心内室里留了字条，将方莲与东方未明的事细细陈述了一遍。两人相偕来到方莲坟前，又再吊祭一番，便也离谷而去，商筹报仇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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