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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渊源


黄昏时分,花明蕊带着三人穿过后院的几间柴房,又走了许久,久得仿佛已经出了花家地界,可是他们脚边那一大块儿整齐干净的草坪却是相连的。最终,他们走到了养驴子的圈里。

        说来奇怪,这花家的驴子和马屁都是有佣人照料的,更何况驴子是给下人骑的,花先生根本没有理由到这里来。最后,却是在这里遭遇了万里挑一的附诘袭击,于须臾间丧命,黄泉都不得进入。

        花先生在生前是个粗人,也是个精明的商人,虽然为人刻薄,却也曾数次在灾年冬天接济过不景气的同乡。他才不到四十岁,上头已经失了父母。下头的三个子嗣都还没来得及去了解花先生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还没听他讲过自己一生的故事,以后也再没处去问了。

        花明蕊大抵也是很不解的。她和父亲算不上亲近,也不觉得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因此并没有很悲伤,只是不太明白。她这个年纪,还不太懂什么叫活着,但已经懂了什么是死。

        生死一瞬,万事皆空。

        “我父亲脾气不好,我脾气也特别不好……他有时候会打我,还喜欢一边打我、一边夸我,夸我有骨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着呢喃着,声音很小,其他人也许听不见。

        这个小小的孩子,很脆弱,又很勇敢。

        庄兰溪又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苍淼带头走进了驴圈,单芸紧随其后,单晖则在门口捂着鼻子徘徊了一会儿才进去。三人均手握一个空心玻璃球,里面装着一种如矿石磨成粉般晶莹剔透的翠绿色碎末。这便是先前庄兰溪从南中学院顺来不少的装备之一,被单岛人民唤做“露结”。这种碎末撞的晶体是数千年来岛民们的经验教训,凡是附诘体所到之处,便常常会留下些许这样的露结,晶体之间互相吸引,因此也可以用于辨别哪里曾有附诘出没。

        花明蕊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人手中的玻璃球,问道:“那是什么啊?”

        “是‘不融雪’。”苍淼低头道,“附诘身上会掉落这种‘不融雪’,这便是它们存在的证据。之所以叫不融雪,是因为看起来质地似雪花,且触感极寒。”

        孟既安转了转眼睛,回忆着课本上看过的内容:“啊,对的,’露结‘是万灵主宰庄婷给取的名字,那时候应该还不这么叫,‘不融雪’便是自古民间对其的俗称。”

        画幕中,单晖不屑道:“和一个小孩儿讲这么多,她听得懂吗?”

        花明蕊仰起头:“怎么听不懂?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父亲已经被移开两周多了,你们现在来,该不是有些晚?”

        “不融雪与世上大多物质不同,性质极稳,几乎难以动摇,唯一使其融化之法便是融于火山熔岩。”单芸解释道,“因此,即使再过三月才来,也一样能找到我们想找到。”

        她正俯身将装着露结的玻璃球在墙壁上滚动,忽然一顿,惊喜地叫,“找到了!”

        苍淼和单晖从两处飞奔而来,同时跑到单芸面前,差点撞在一起。

        单芸手握玻璃球,照亮了黏在墙缝中的一小团不融雪。宛若白沙,细碎纤纤,凝芷光华,销霜沉月。一条细细的几不可见的白线,犹如灿烂宇宙中逐渐暗淡的星云伸出一只渐无的触角,将墙缝里的不融雪与单芸手中的相牵连,直至霜花凝结玻璃球表面,若行星逆光的半面影。

        单芸道:“阿淼,来帮我拿着。”

        她将玻璃球交给苍淼,又从包里拿出一只新的玻璃球,将其从中间拧开成两个半圆小碗。

        单晖在一旁喊道,“姐姐我来帮你拿!”苍淼于是将玻璃球交于单晖手中。单晖捧在它,近乎虔诚地注视着单芸将新发现的不融雪引入球内,像个晶莹剔透的小挂饰。

        单芸将两个玻璃球都收了回去:“这可不是玩的。”

        在门边上静静看着一切的花明蕊道:“你们回去之后,要做什么?”

        单芸站直身,走向花明蕊,道:“带回南中,交给专家看一看。”

        “就没了?”

        “嗯……”单芸犹豫道,“我不能保证任何事,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理解了灵魂体的习性与弱点,那时候……”

        “哦。“小花明蕊冷漠极了,”我懂了。”

        苍淼问:“你懂什么了?”

        “空承诺,大人最擅长了。”

        苍淼才想反驳她,单芸却抢先一步道:“对不起。”

        小花明蕊没有说话。

        单芸抿唇道:“我们走吧。”

        此时遥遥传来一阵怒骂,只见罗女士急吼吼地出现在草地地平线上,大喊着:“花——明——蕊——”

        画幕中的小花明蕊,还有画幕外的谢尘与孟既安两人,全都被吓得一跳。

        谢尘大惊:“她、她她——这小孩儿是水产街花总帅?”

        孟既安大声吸了一口气。

        花明蕊的母亲罗氏牵着两条牧羊犬,气势冲冲地走上前来:“丫头,谁让你出来的?对不起啊,几位,这是我女儿,平时疏于管教。走啊,快跟我回去!”她抓住花明蕊的一只胳膊,猛地使劲儿拖拽,可是花明蕊倔强地用尽浑身力气把自己钉在原地,不肯走。罗女士正欲扬起手掌,却想起此时还有外人在场,不便做什么,便一直这样僵持着。

        庄兰溪向她们走去了。

        她一步迈进入画框里,踩着那至少二十年前的北野的草地,鞋底柔软的嫩草那样真实,实在不像是一场梦境。她一刻未停,径直走到罗女士和小花明蕊之间,插了进去。

        孟既安一面维持着催化梦境,一面看得呆住了,这才想起来制止:“喂,你不要——”

        不要做什么呢?她忽然哽住了。梦境很安稳,不觉有异。画幕没有后移。完全没觉有任何异常。

        庄兰溪丝毫不理会她。她用一只手搭在罗女士的肩膀上,向后用力一推,沉声道:“滚!”

        那一声喝得不高,却饱含着那么重的愤怒与哀怨,令所有人听了俱是一惊,仿佛背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发颤,很不舒服。罗女士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向后倒了下去。后面的苍淼三人亦变得神情麻木空洞,仿佛静止在了庄兰溪忽然闯入之前,彻底不动了。

        孟既安头一次催梦时遇见这种情况,霎时急得眼眶发红:“喂!”

        梦境已经不再不受她控制了。

        所幸随着罗女士的轰然倒地与孟既安的大叫,庄兰溪终于回过了神来。她对着面前的空气无辜地眨了几次眼,将两只无措的手插进冲锋衣口袋里,低着头慢慢走了回来。

        小花明蕊在这期间虽未行动,亦未讲话,却不像是空洞僵硬的。她的一双明亮眼睛似乎一直追着那个蓝色的背影,目送她离开,目送她消失,眼神里深藏着没人能解的好奇与审视。

        梦境卡住了几十秒,罗女士缓缓地站了起来,表情十分困惑,其余人亦陆续醒来,迷迷朦朦的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罗女士带着小花明蕊先行离开了。

        又过半晌,单晖眼底忽然闪过一阵光,似乎他终于调回到正常的梦境频道了。他对着另两人抱怨道:“姐姐!那小姑娘好可怜,又要被关禁闭了,我们怎么能不管呢?”

        苍淼接话道:“人家的家事,你管什么。”。

        “她妈妈对她并不好。”

        “那也是人家的事,她妈妈是她的监护人,有权决定如何教育她。”苍淼道,“再多嘴啊,我就让你姐姐好好教育教育你。”

        “你来吧,我可管不了他。”单芸微笑着道。

        “切,我只听姐姐的,才不会听你的!我最喜欢姐姐了!”单晖在单芸身后朝苍淼做了个鬼脸,后者无奈地摇着头。

        三人沿着草地默默行远,落日余晖高悬天幕尽头。

        谢尘评道:“这里的圆脸男孩便是单晖吧,现任岛主,也曾有过如此孩子气的时候。”

        孟既安摇着头:“下次开学仪式他再来讲话时,我可没法直视了……”

        “二十年前事,早已无人知。”宫代秋道,“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你在做什么吗?”

        庄兰溪微微侧头,随意道:“大抵在浪费人生吧。”

        宫代秋笑出了声。“你啊。”他忽又低头,看向自己黑色机甲制成的右手,“当年又怎会想到,后来的世界和我的人生轨迹将会那么大的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呢。”

        孟既安道:“师父,你转三百六十度,岂不是等于没转……”

        “……意会一下,意会一下啦,我数学不好。”

        谢尘道:“所以呢?梦境结束了吗?我们看这段干什么。”

        孟既安解释道:“苍前辈所梦,应是他近来所想……看起来这梦境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庄兰溪问:“所想?他想这个干嘛?”

        宫代秋道:“应该是他关于单芸的记忆快要恢复了。”

        场景变换,三人走在杜县一条弧形小巷上。

        一侧店家林立,卖着糕点或者纪念品杂货,另一侧则是民宅,两米多高的石砌外墙挡住了一楼的采光,但亦在如潮游客之前保护了住户隐私。脚下的石子铺成的步行街,迎面而来各形各色游人,成双入对或拖家带口,好不热闹。

        三人先是在路边的餐厅小憩,不知怎的,苍淼便和单芸一起拐进了弧形小巷尽头的姻缘观。

        宫代秋挑眉,顺便挑起了眼皮上堆堆肉:“我开始感兴趣了。”

        姻缘观中,有一处略显荒败的院落。初秋的落叶被草率扫进池塘。池塘里几乎没有水,更完全没有鱼,只是其上有孤零零一座年代久远的木桥。桥的栏杆上挂满着锁头,正是外面那条巷子上许多杂货铺门口摆的一筐筐“长情锁”。

        此时,桥头上有个披棕色道袍的工作人员,正把堆积如山的长情锁从挨个取下,扔进竹筐里带走回收,好腾出地方挂新锁。他一回头看见有客人来,匆忙拎着竹篮躲开了。

        单芸假装不曾注意到那一幕,对苍淼说:“阿淼,来都来了,与我挂一只锁吧。”

        苍淼沉默一阵,轻声道:“殿下可知这里挂锁是何寓意?”

        单芸微微一笑:“知道。”

        长情,是谓有情人一旦缘定,当以此生长相守。

        如此美满的寓意,却连同这冒牌的姻缘观一样,都是以旅游业立身的杜县的盈利手段罢了。

        “有情人一旦缘定,但以此生长相守。”苍淼尽可能客气地陈述道,“我不相信这等事。殿下,这锁本就没什么意义,还是不要想了。”

        单芸沉默了。一时间,两人都没在说什么。

        苍淼徘徊不前,忍不住道:“我们回——”

        “我喜欢你。”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互相交叠,一时间,只有一阵更尴尬的沉默。

        “没什么。”单芸又说道,“我们回去吧。”

        “芸——”

        但她已经转身走了。苍淼朝着她道背影发呆,却没有追上去。

        画幕外,宫代秋低声道:“啊?这什么鬼?”

        地上一阵霹雳吧啦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是单晖忽然从姻缘观侧面的长廊里走了出来。

        “我之前就问过姐姐,问她到底喜欢你什么,她贵为公主殿下,追求者无数,为什么独独喜欢你?可她却说,她有意便足够了,你喜不喜欢她是你的事。”

        苍淼道:“她说的不错。这种事勉强不得。我既然对她无意,日后还想做朋友的。”

        “哼,你说的可真好听,可我还是替我姐姐冤枉!”

        “你个小崽子——这种事就是图一个你情我愿,有什么冤枉的——”

        “好啊苍淼——竟敢对本殿下动手动脚,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是吧?”

        他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道互相拌嘴着,庄兰溪却忽然自他们身侧窜了出去,走向单晖方才的来处。那后面林木掩映,看不清楚,但依稀可见两扇小门。木墙斑驳,苔藓丛生。孟既安又急了:“喂!你这人有病啊!梦境要给你弄坏了!回来!”

        庄兰溪不懈回头:“宫代秋,管好你徒弟。”

        “我不。”宫代秋道,“她说的我很赞成。”

        庄兰溪直接无视了他们。

        那两扇木门后是薄薄一墙之隔的两个隔间,本是柴房,此时分别关着两个孩子。庄兰溪放轻脚步,来到门边,听到里面传出对话: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一阵沉默后,花明蕊又重复道:“对不起。”

        “没关系的,真的。”旁边那个人说。

        “我知道,你原本打算一直瞒着家里。是我一时气盛,拉你下水。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她并非只有我一人是这样,我不是怪物,我也没有病……”

        “小花,你真的不用解释啦。我都懂的。”

        “杜华年?”

        “嗯?”

        “幸亏有你。否则一直被这样大骂下去,我怕是也要相信自己精神不正常了。”

        杜华年道:“你不会的。反倒是我,更要谢谢你给的勇气。这下我家里人都知道了。也许……本该如此。”

        花明蕊道:“咱们走吧?”

        “走?去哪儿?”

        “离开这儿。”

        “做什么梦呢,你快醒醒吧。夸你几句就要上天啊。”

        两个孩子一起笑了一阵。却没能笑太久。

        杜华年道:“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生活?正常的,未来的模样?”

        “当然想过啊。”花明蕊道,“我想过某一天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想过我们被俗世接受,想过有一个和睦的家,有孩子……”

        她忽然冷笑一声。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不可能的。”

        “我刚刚在想……”杜华年听着有些犹豫,“如果你今天没有把我供出去,我可能会瞒一辈子,假装喜欢女孩子,然后正常地结婚……”

        “什么?”

        “……现在大概不会了。但……我不知道,我忽然就无法想象未来了。”

        “我会离开这儿的。总有一天。”花明蕊说。

        “你想得太容易了,花儿。你家里有钱。我家不一样。”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还是杜华年先笑了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要想太多……唉,好饿啊。”

        “人们都说我是个很叛逆的小孩。”花明蕊不依不饶地继续沉声道。

        杜华年一愣:“……你确实是。”

        “我没有。”花明蕊听起来十分委屈,“我想要的其实可简单了。”

        庄兰溪站在墙边偷听至此,终于推开了门。

        孟既安:!

        最后一抹西坠的暖色斜阳恰落在花明蕊所在的柴房里。她坐在一团茅草上,仰起头,看见有一个人影逆着光,沐浴在金灿灿的夕阳里。随着庄兰溪蹲下身,阳光随即落在花明蕊的脸上,激得她立刻闭上了眼睛。

        庄兰溪注视着她闭上的眼睛和颤动的睫,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空中颤了几颤,才终于落在了那孩子的头上。

        花明蕊有一头如瀑黑发,柔顺地蹭着她的手掌心,如起静电般的微微粘连。花明蕊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

        原本只是梦境中一个没有思想的投影,原本一切早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定局,她此刻却缓缓地皱起眉,似乎拼劲力量想要理解眼前的场景,眼前的这个人。

        庄兰溪只是笑了笑,恋恋不舍地轻轻蹭着她的额头。

        花明蕊忽然就伸手抓住了在自己头上乱糊的那只手。

        庄兰溪笑容一僵,道:“……放开?”

        倔强的孩子直接摇头:“不放。”

        过了半晌,她又问:“你谁啊?”

        庄兰溪干脆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茅草上。动作间,那顶仿佛长在她头上的帽子滑落,垂在背上。帽檐之下,露出来了垂落至肩的满头灰白头发。夕阳斜照,给她的轮廓渡上了一层快要消融的金红。

        花明蕊看着这个满头华发的人,一时竟拿不准她的年纪。

        庄兰溪却满不在乎地把挡住眼睛地碎发撩开,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是来自未来的人。”

        花明蕊歪着头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门外某处,孟既安喊道:“苍淼快醒了!喂——蓝帽子人呢?”

        宫代秋亦跟着喊:“快走吧别把苍淼弄得更傻了!”

        金红色的斜阳烧得更旺盛了,几乎要把靠近门边的庄兰溪的白发点燃,亦欲将她整个轮廓都吞噬。

        花明蕊黑亮的眸子里反着丝丝金光,她问:“那你见过未来的我吗?”

        “见过的。”庄兰溪微笑道。

        “那……我是一个很好的大人吗?”

        庄兰溪转头,细长的杏眼凝视着孩童水汪汪的圆眼睛,凝视着那里面的一抹倔强的,至死不渝的天真。残阳微笑着,灿烂着,将整个世界烧得发白。而她神情肃穆,仿佛换了一个人,庄兰溪说:

        “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你长大后,会有自己的事业,有同行的伙伴,有为之奋斗一生的信仰,也有……也有人暗中倾心相随。你是极好的,是世人配不上你。”

        天穹瓦解于无声,那孩子眼里不熄的火焰永远不熄,只是被一簇爆发的白光隔绝,再不予她所见。一阵风骤起,将她侧脸上粘着的白发高高扬起,半腾在空中,像个破旧褪色的旗帜。

        白光消散,眼里舞绝,脚下一阵摇晃。他们已经回到了现实,而庄兰溪依旧茫然盯着虚空的某处,久久缓不过来。

        宫代秋走上前,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该不会智障了吧?”

        庄兰溪二话不说赏了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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