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最诛心
庄兰溪一夜未睡。她不清楚幻境中的时间是如何流淌的,只知天亮之时,二人将踏上一辆列车。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旅行目的地。
记得那年春,百花齐绽,百草茂盛,天下昌盛兴隆。
列车的终点,在昌陵。
那是庄婷第一次踏入昌陵这座鲜活的古城。单岛第二大城,不像南中那般繁忙,生活节奏安静而闲适,甚至气候都较之单岛其它地域相对温润。正如花明蕊所叹:“以后来这里养老,也未尝不可。”
庄婷认真想了想:“的确。等过了当值实限都要退休,找个诗情画意又生活便利的地方安度余生,甚好。”
花明蕊转头凝视着她:“我们一起过一辈子,甚好。”
庄婷听到突如其来的表白,羞红脸低下头去。
“唉,怎么了?不喜欢昌陵还是不喜欢我了?”那时候花明蕊总爱提这种问题逗弄她。
庄婷很小声地说:“没有。都喜欢。”
“更喜欢哪个?”
“……有你这么比较的吗?”
在耳畔,历历如新。
当列车门打开的那一刻,庄兰溪差点觉得自己瞎了。
站台空荡荡,不见一人影。更可怕的是,站台地面与墙壁俱是大火摧残过的焦黑。断壁残垣间,房梁落在地上将地砖砸成一个个小石块。一个个破碎了再难重圆的残片。
透过屋顶的窟窿看见青天上赫然一抹彩虹,雨过初晴。
“不,不,不可能……”庄兰溪的嗓音逐渐破裂。
花明蕊跟在她后面刚刚下车:“怎么——”
庄兰溪惊得跳起来,连忙用手捂住花明蕊的眼睛:“别看!”
“唔!”
“别看,求你了。”
诺大的昌陵城静寂无声,连鸟鸣都没有,除了二人以外再无活物,宛若鬼城。
“小花。”
“嗯?”
“对不起。”
庄兰溪将手伸到她的后脖颈,狠狠劈下一掌。花明蕊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可是那句对不起,远远不止为了这一掌。
庄兰溪对自己说:“都是幻境罢了。”
她走出车站,流年筑起的围墙在她身侧一帧一帧破碎,露出来不见天光的斑驳,深藏墓底的枯朽。
曾经。往上看,是耀日青云,灼灼光华天辽阔。往下看,是对酒当歌,千家万户响锣鼓。如今。往上看还剩半抹孤虹,寂寞颜色开无人。往下看已是音魂断绝,千里飘雪万古寂。
岂闻长歌当哭,换了肩头皑皑。
微风吹动了庄兰溪肩头一缕枯草样的干硬发梢。
其实,等不到无字碑,等不到车裂古刑,等不到曝尸荒野。她最初的一部分早已死于此地、葬在此地,在昌陵,与她手下的千万亡魂们一起。
“……诗情画意又生活便利的地方安度余生……”
想来那曾经的黑发人的那缕魂,此刻应正在地府挨着昌陵百姓的千刀万剐吧。
鞭打。还是油炸。爆浆?
这么想下去,庄兰溪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一点点。只一点点。
曾经也想过,和你们做邻居,在你们生长的地方安家落户,学一学当地菜式。周一买牛奶,周二买西瓜,周三下雨就窝在家里看电视。
命中无果谓奢求。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无所谓悲欢,无所谓四季昼夜,无所谓生死正邪。
她真的面无表情,一缕波澜都没有。
敢做,亦敢认。
“是谁在操控幻境,所求为何,有种现身放马来!”
然而,自远处破碎的街尽头慢慢出现一个身影。那却是她万万无能料想,亦无力抗衡的。
孟既安在火场里狂奔。
她跑过在烈焰中一幢幢倒塌的建筑,跑过从前和朋友们玩耍的草地,跑过河上燃着冲天火焰的她最喜欢的小桥,跑过隔壁总爱周末烧烤的那户人家的残垣,跑过昔日办了一张借书卡的大书店的半面危墙。
她不能停,否则就会死。
五分钟前,她的父母用身体挡住致命的火焰,对她说:活下去。
整座城市在燃烧。
明明是白天,可天空是一片死寂的漆黑,宣召死亡的烈焰与毒气正从那里降下来。
她边跑边哭边抬头时,仿佛看见漆黑天幕中有一抹亮色。在最黑的地方,有一个白衣人的身影。
透过她模糊的视线,那人的白衣,高悬于空,看上去很像月亮。那一眼可谓余生难忘。
明月何皎皎。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孟既安懵了,耳畔犹然是父亲温柔的声音:“既安,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下次您再问的时候,我一定就背会了。
“喵!
“皎皎!”
窗户玻璃再就在爆炸的冲击波中被震碎了,落在屋内的地毯上。皎皎站在窗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的主人,然后从窗沿跃了下去。
也许连猫都知道那是一种解脱。在这座即将被死亡一网打尽、唯有四十一人生还的城市里,最后精彩的一跃。像是三年前,流浪小猫靠惊鸿一跃让窗边的小女孩注意到了自己。
一座城,万人面。其中有多少,只是来到人间惊鸿一瞥就仓促陨落。
繁华如昌陵。
一夜为鬼城。
内阁宣布有四十一个生还者,孟既安并不在其列。她是如何活下来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只知道她即使活了,也再求不回当初那个人生。
既安之意,安是第一位的。
可是她的这份安,难道就是在世间无根漂泊,天涯可安吗?
她没得选,只得不停奔跑。直到烈焰散去,黑雾也散去,这是她从没见过的昌陵。
死去的昌陵。
没有尸体,没有搜救队,没有恸哭声。只有一片残骸废墟,和永恒的死寂。这将是昌陵把自己献给历史的模样,它将这般沉寂着,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宇宙更新。
——你问我家在哪里?
——我六岁前……住在昌陵。
孟既安听说,家是还能回去的地方,而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那么,从今往后千秋万代都再无人能回去的地方,又叫什么!
还存在吗?
她奔跑了许久,忽然看见尽头有一个人,一身白衣。再近些,却见此人面貌,她认得。
“庄兰溪!”
不。更早,就见过。
“是真的……你就是庄婷!”
那个人在她的怒吼之下慌了神,脚下趔趄,一头枯草般的白发在风中散开成扇形。
孟既安毫不犹豫地提剑而上。
凭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凭什么你不仅没有死,还好端端的活着?
凭什么你能欺瞒所有人,就活在我的身边?
剑上的血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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