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屠城
南中是一座很庞大的城市,具体可表现为,庄婷在这里住了六七年,平日里为了拣便宜菜买没少四处奔走,却说不上来自己此刻被关押在哪一处。
庄婷抬头。
正方形的狭小囚室阴暗潮湿,像她小时候的家一样,地面因污泥而失去原本的颜色。房梁挑得很高,远远的开了一小扇天窗,每天凌晨会有一小束光照进来,照在她正蜷缩着的地方。
与露陵海边的危房不同,这里没有海浪声,没有海鸥啼鸣。安静若置身荒野,无人近身。
偶尔来探望的人被允许从正门旁边那扇投放食物的小门里露出半张脸,那么晦暗的光线,墙壁两遍的人都觉得自己仿佛在与魅影交谈。
滴答露水传来阵阵回音,从高高的房顶掉落下来。
那声音像时钟,亦像丧钟。庄婷整日听着快要发了疯。凌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抬头望着那束并不刺眼的柔弱白光,看久了眼痛,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最好不要睡觉。在这种地方睡觉不是个好主意,一来有老鼠咬她的鞋子,二来有噩梦入侵她日渐消弱的神志。
上次何青青来看望她的时候,庄婷让她下次带着四月份十一号到十七号到《明日录》过来。今天何青青如约赶来,带着那堆报纸,正犹豫着在小门后面徘徊。
“你来的晚了。”庄婷无话可说,小声嘟囔,因为还记得上次定好的探视时间是九点。她瞄准着凌晨射进来的那束光来记时,感觉至少多等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几度觉得何青青不会再来了,要抛弃她了。这种时刻,抛弃她才是正常人该做的明智选择。
何青青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正九点。”
天亮得早了。夏天快要到了。
何青青不自觉地手里的报纸卷成了筒状。“你确定你想看这些?”
庄婷将手从小门里伸出去。那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那扇门生锈的边框会突然化作断头台的利刃,从空中落下来切段她那只手。这幻觉很刺激,激得她浑身一抖,视线稍稍清晰了些,虽然没有眼镜好不到哪里去,但至少能看清报上的字。
四月十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左右,位于昌陵城区上方的跻天门突然失控爆炸,至昌陵中部及西北部城区严重受损,其中火灾和不明有毒气体为两项最危险的致害物。该事故的原因和伤亡情况仍在调查中。据有关人士何时,当日在昌陵上方的失控的跻天门为万灵主宰庄婷个人所开,并非殚灵组织官方渠道打开的簇灵门。当日在现场参与殚灵活动的几位殚灵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目前警方正在跟进调查。
四月十一日。昌陵城内大火仍未扑灭。搜救人员无法深入核心城区。昌陵城东南的环山地区,部分事故发生时不在城内的昌陵人自发组织了求助站点,可关注“环山热线”以获取更多求助和救援信息。
四月十二日。昌陵的灾后调查与搜救任务仍在进行中,专家呼吁群众不要惊慌、不要传播假消息。昌陵及其四方五公里之内的地区进入戒严模式,环山及周边区域的村落、幸存者将被统一转移安置。
四月十三日。圆厅负责人宫代秋接受媒体采访,承认庄婷在该日昌陵殚灵项目的主要负责人,目前因身体状况不佳正在休养,正处于二十四小时监视之下。呼吁尽快推进对昌陵一案的调查与追责。
四月十四日。岛主单晖发表公开演讲,将此次昌陵事故列为特级危机。庄婷已经被捕,现居于南中一处监狱内等待进一步审查。
四月十五日。对昌陵遗址的第一阶段搜查与清理暂告段落。总计生还者:四十一人。事故发生时均不在城区内。
四月十六日。圆厅负责人宫代秋就昌陵一案公开道歉,但拒绝透露更多信息,并呼吁人们理智看待问题,不要夸张事实严重性、怀疑殚灵事业的立场和发展。单岛各大城市爆发遇难者亲属的抗议活动。
四月十七日。岛主单晖在电视讲话中称:这是一次屠城。对于万灵主宰庄婷的动机、行事及具体屠城经过仍在进一步调查核实中。
庄婷以极快速度翻阅到报纸最后一页。只看头版、言简意赅,若要仔细读小字内容,话可就不会讲得这么漂亮了。她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觉得手里的纸轻飘飘,很不真实,心头一阵空洞,似有穿堂风自胸腔吹过,掏去些什么,就很疼。
何青青自知已经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了,仍是忍不住:“你真的不知道在昌陵发生了什么?”
庄婷缓缓摇着麻杆一样僵硬又脆弱的脖子,抬起头时,眼睛里闪着水光,但光线太暗,只一闪就过去了。
何青青仿佛得到了什么印证,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精秀的匕首。她把匕首放在小门的横沿上,这墙足够厚,呈天然的展示台。庄婷打量着匕首,再抬头看看朋友,明白这又是灵匠的一份倾心之作。
“什么意思?”庄婷指着匕首问。
“我在上面做了点手脚。”何青青压低声音,“你可以说是这个灵器的问题,错不在你。”
“那会有人怀疑你的。”
“四月处我在北野忙着呢,再说也没有别的不利于我的证据了。有这个借口的话,对你的判决或许会酌情减轻一点吧?”
庄婷盯着何青青的眼睛,仿佛要读他的心。奈何太昏暗了,除了一片黑,她什么都没看见。“这匕首没用。”庄婷直白地说,碰都没碰那灵器一下,“人人都知道我赤手空拳入凌云,再者,我的刑还能怎么减?死一万次和死五千次的区别吗?”
何青青听不得这话,猛得抓着匕首往后一缩。“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那样?”
“屠城吗?我也不知道。”单岛的媒体还在为岛主的措辞是否有违事实,庄婷本人倒是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屠城的帽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但的确是我做的。对不起。”
她清醒得有些可怕。可怕得不像人。何青青看着她,联想到了电视上那些面目狰狞的罪犯,一瞬间里眼前的人不再是她的知己,而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假若她能开一盏灯的话,就会看见庄婷的脸上早已淌满泪痕,是一片即将干涸仍不断涌水的沼泽。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庄婷说。
“说。”
“花明蕊呢?”
“她还在住院呢。听说就快醒过来了。”
庄婷听后沉默了一阵子,才问:“在哪家医院?”
好想她还能出去探望似的。
“就以前咱学校对面那家,南中最大的医院。”
何青青临走前,又转过身来,回头说了一句,显然忍了很久。
“如果你真是清白的,为什么不辩护呢?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这里的墙再怎么厚,也是关不住你的啊。”
庄婷回到了墙角处,又把自己蜷成一团,回答着:“因为我就是有罪啊。无论走到哪,都是带罪的了。”
她熬了七夜没怎么睡,终于在那个白昼里枕着七天的报纸,一睡不醒。
下一个来狱里探望她的人是宫代秋。来时他穿一身黒,还带着口罩帽子,生怕被人注意的似的。
隔着小门,庄婷也没空笑他滑稽。
“有消息了吗?”
“判决期定在六中中旬。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宫代秋摘下口罩与帽子,但阴影依旧遮着面容,“我倒是可以帮你联系律师。”
庄婷冷笑一声。“还有必要吗?”
宫代秋沉默一阵,用脚板在地上画了一道弧线,似在打发时间。“有一件事,我知道已经问过很多遍了——”
“那就别再问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他咬了咬牙,没说出来那个过分的词,庄婷也不回话,静静等着他说完下半句,“昌陵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再问多少遍都一样。无可奉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
“你该不会在吃什么药吧?”
“没有——”
“那你有没有看过精神科——”
“——草,我说过了没有!”
宫代秋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庄婷讲脏字,那一般都是他的戏份。他亦很少见她如此失态,发那么大火。有一瞬间,他终于能将报道中那种屠城的恶棍与眼前这个温顺的人重叠到一起。
气温忽然降得很冷。这里反正照不到太阳。庄婷待在这夜间也没有什么取暖措施,不过她好像已经不在乎了。
“”宫代秋憋了半天才说出,“我这不是想救你嘛。”
庄婷这才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神态间满是怀疑:“你?”
“你不也知道,我家里头还是有点关系的。”
“你从上大学就不怎么和他们联系了。”
“确实,不过为了朋友,还是可以尝试一下嘛。”
庄婷移开视线,看着墙角那道渐渐下移的太阳射线。宫代秋说:“但那也需要找些理由。上回何青青来的时候——”
“那把匕首我拒绝了。这对她太危险了。”
宫代秋摇着头,却没说什么。他从黑大衣里掏出来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里面的物件还由层层锡纸包着。庄婷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她知道里面是什么。宫代秋也没有把它完全拆开,只轻轻放在小窗口上,转身欲离去。
“等等。”庄婷叫住他,有些不自然地抬高声音,“我还有一个问题,花明蕊怎么样了?”
宫代秋停下脚步,但没转回头。“我不是很清楚。还在住院呢。”
“哦。”庄婷轻声应道,没了下文。
宫代秋转过身来。
“好好想想我今天的提议——不过我得问好你了,假如花明蕊死掉,你还想活吗?”
庄婷沉默,但在她心中答案是非常明确的。若非让宫代秋这样突兀问出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极端想法已然扎根许久、强烈至极。
宫代秋盯着凹凸不平的粗糙墙砖,谁也不看,有点低沉地提醒道:“但别忘了……她肯定还希望你继续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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