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孤帆远影

随着气温转暖，每逢夏末，星雨村北面那自古四季冰封的海岸，会经历浅短的三五天的短暂冰融。在这天赐的佳期里，一些有需求或有情调的家庭开船出海。冰冷刺骨的洋流却激涛汹涌，寒冰的水里捞不到鱼，只是单纯兜兜风。

        出海的帆船飘在冰面裂开的静谧港湾里，安然荡漾着。海平面一望无际，几里外都看得到。

        从流荒岛向大陆望，那些白帆漂啊漂，像落日一样，滚到了地平线之外。

        迟睿想起来，自己的妹妹才两岁多时已经能明白太阳落山并不是消失，只是暂时被山挡住，看不见了。

        那她能明白哥哥暂时离开，并不是消失，只是被挡在了地球这个巨大弧形的另一面吗？

        白帆飘远，已经看不见了。但迟睿知道它并没有消失，那就是他全部的念想。总有一天，他将要不顾万事，哪怕与日相逐嘶吼至灭亡，一定要追上无数白帆中的某一个，逃离这地方。

        北极的冰比天亮，盯久后眼痛。障了目。

        以上是庄兰溪所见的第六段梦境。

        她不认识什么迟睿，眼前这个少年，满身陌生的稚气与木纳，却不可能不认得。

        白千帆。

        ……怎么会？

        她看着方华收起望远镜，跟着白千帆远去的背影往北前行，走过数百里坚冰砌成的虚假大地。

        冰面忽然变薄了，蔚蓝色的水透出来，洁白的浮冰在池中荡漾。前方赫然一座白山小岛，雪像糖霜一样撒满了黑色岩石。

        游荒岛，庄兰溪知道，这是古代流放之地，因为太冷，与死刑也无异了。当年要把她扔到这儿来的呼声也很高，最终没那么执行，原来是这样丑陋的原因。不由得嗤笑一声。比她更恶毒的人，怎么有资格来审判她的正义？

        三巫古老的图纹被风侵蚀，但依旧可辨，印在那墙壁上，足有四五米宽。妖风肆虐、寒冰万里的流荒岛，远离南中的法外之地。在短短不及百年之前，因为技术限制，这里几乎难以从外界抵达。庄兰溪对单岛皇室意见很大，但假若由她做主，定然在上位第一年出兵端了这种地方。

        单晖究竟预备着与三巫对抗多久了？似乎远比他们猜想的久。

        但她始终不能理解的是……白千帆。他那么天真，那么无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怕。

        这样的人，竟然也有一段瞒天过海的过往吗？

        白千帆踏上游荒岛，那动作流利顺畅得像一个机器人。

        转过一道障眼的石壁，岛上古旧堡垒，几个世纪前的牢狱赫然威立。墙壁里变色生锈的鲜血，混着腥酣海风，砸在古老的夯土上。白千帆走进垒室，三个披着斗篷的人背对他站作一排，仿佛等待他的回归。

        白千帆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喊，主人。

        庄兰溪太过震惊，以致几乎不能呼吸。

        那三个人——三巫中最高大的一个缓缓转身，阴影般的身躯里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签字吧。”

        白千帆瑟缩了一下。“这是什么？”

        “你正式加入我们的凭证，用你的血。”

        白千帆的手背在身后，攥着一个浸满血的草编包。今天他特意走回星雨村就是为了此事。他用弹弓打了一只鸟，取了那只可怜的小家伙的鲜血。

        蒙混过关。

        他自己也清楚，这是他最后的一点点自由。就今晚，他必须逃。

        不过眼前，白千帆觉得自己尚有资格问一些问题：“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计划已经开始了，小睿。从三十多年前我们开始制造由人魂炼成的灵魂体大军，现在已经时机成熟，瞒不住了，前几年公主单芸可是差一点要发现我们了，早晚要与单家一战。如今最后一步棋亦已备好，想让灵魂体军团听人指令，需要给他们一个共同的主使，也就是你。可是需要让那么多个魂魄集中于一人，普通人——即使是最强大的殚灵人——也不容易做到，只能靠献祭。”

        “殚灵事业发展至今，可算出现了一个人，可以助我们完成这场献祭。”

        白千帆大概懂了，原来他是那个盛祭品的罐子。

        “你不必担心。”三巫中的一个说，“到时候你会变得很强，你是我们的继承人。”

        若真是什么好事，白千帆心想，怎么不用你们自己的小孩儿呢？

        突然，三巫的头齐刷刷转向通风口。

        “什么人？！”

        方华的残影一闪而过。

        白千帆意识到这是自己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

        南边，是太阳的方向。他努力跑着，即使看不到太阳，太阳也依然在的。

        远处升起了一面白帆。

        方华知道迟睿不太可能回到以前的家里。他们已经抛弃了他，且与三巫有过联系，怕是靠不住了。

        那户在冰面上搭救他们的好心人家，是本地一户善良的普通人。这户人家姓白，为人行事干干净净，名副其实。村子学校里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吃不起饭，都是这家人出资的。出海的时候，总爱挂上一面白帆。

        也是个挺好的归宿。

        方华将迟睿托付给了白家人，便立即离开，以免惹祸给这户无辜百姓。只临行前对迟睿叮嘱道：

        “如果未来几年内，都没有关于三巫的、震天动地的大消息……你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你要拼全力走出北野，到南中去，那里有一群殚灵人，在圆厅，有一群正义的人，你要告诉他们你见过的一切，好吗？”

        男孩点头答应，许下了郑重的诺言。方华也不知他能理解多少；他还小，这应该是她的任务，她要把流荒岛的故事报回圆厅。

        三巫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只是三巫恐怕没有想到，这个受人轻视、独来独往的没有名气的殚灵人，会成为他们的计划中漏网的第一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会是罕见的异能携带者。

        三巫怎么会懂呢？那年南中夜雪，小酒馆里五彩流霞，照在短发的驻唱歌手浓密的发际间。她拿着麦，唱：银鞍配白马，年少意正狂。街头巷末鸣惊鸿，只求此生能不枉。

        方华十七岁时参加公主成年宴，单芸免去她的近侍身份。在把人当成工具、剥夺人性这方面，单家历来狠绝，与三巫并无异。只有单芸是不一样的：

        “你比我小不太多，再过几个月便十七了。之前不好放你离开，因为你在这世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现在你既已长大，你自由了，出去做你喜欢的事吧，做一个——”

        她满身坠满了沉重金饰，依然满眼赤诚地告诉少女：做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人。

        哪怕无人知晓、无人纪念，当年单芸葬身火山时提议追查的人亦是方华。

        “现在已经时机成熟，瞒不住了，前几年公主单芸可是差一点要发现我们了，早晚要与单家一战。”

        有些仇，哪怕活着的时候没能报复，死后也定要报的。

        “要让那么多个魂魄集中于一人，普通人——即使是最强大的殚灵人——也不容易做到，只能靠献祭。”

        方华虽然是死了，但也并非不知人间事，何况这等人尽皆知的大事。她听说昌陵屠城，便知三巫又得逞了。繁华如昌陵，一夜为鬼城啊。她能做的不多，至少救了六岁的孟既安。

        催梦师方华。载魂之舟缺席的那七年间，日月古宅里她编织梦境，以幻觉仿造人间，曾经短暂地成为庇佑亡魂的港湾，保护他们的神智。哪怕沦陷之前，她至少还记得要把孟既安送回人间。

        在日月古宅时，方华曾结识一位了不起的殚灵人，名叫何青青，生前曾是单岛最优秀的灵匠，亦是庄婷的好友。她会叹气说：

        唉，我们都错怪了她。

        有时候，她们会谈起年轻的时候。彼时她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奈何现代城市浩瀚如海，她们一个人背着吉他在松涛间赶去下场演出，一个人站在百节台阶上吹着图书馆门前的风，擦肩不曾照面。要问她们那时是否预见到了后来的种种汹涌，答案一定是否的。

        但她们那时候也都怀着一颗赤心。要永远年轻漂亮、读遍世界的书。要敢爱敢做、不畏世俗。要澄澈孤勇，翻转世界。

        最终她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做到了。尽管，历史是不会讲这些事的。

        历史同样不会讲，逃离流荒岛之后的第九年，十六岁的迟睿、那时候的白千帆了，如约踏上了跨越南北纵横的远征，在水产街入学仪式上抬起了头。


　　https://www.bqvvxg.cc/wenzhang/19349/19349227/916118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vvxg.cc。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vvx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