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平凡世界
李兮娘这二十多年最擅长的事情，是将世界上那些值钱的东西，从别人那里，拿到自己这里。
但今天，这个大自然的“搬运工”，要更换一种新的方式。
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快递员的服装，骑着一辆三轮车，按照地址，将这些装满现金的纸箱，挨家挨户地送到那些拆迁户的手里。
吴海，一家水果蔬菜市的老板。
他原来的商铺也在黄金广场地段，两个月前，被蒋仁金威逼利诱，无奈之下，只得交出了自己的商铺。
这个社会，生存压力太大，人们每天为了赚钱，都已经忙得团团转。虽然吴海对蒋仁金的恃强凌弱，作威作福也极其痛恨。
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就是被亲人依靠的，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
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力去讨还公道。
这个老实人，不得不安慰自己，至少还是拿到了市价7o%的补偿金。和有些人相比，还算是幸运的了。
他知道有些商户居然只拿到5o%甚至更低的补偿。
现在的他，新店还没有选好市口，一个多月都没有收入了，从早到晚在外面奔波，为新店开业做准备。
这天，他正在外面找商铺，突然电话响了，是一个爽利干脆的女声，告诉他：“吴海大哥，你的快递到了。”
吴海想了想，自己最近没有网购啊，哪来的快递，八成又是老婆买的吧，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直接送到我家吧，让我老婆签收吧。”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几分钟之后，他的电话再次响起来，这次是她老婆打来的，他有些惊讶地接通了电话。电话里她老婆激动地尖着嗓子喊道：“老吴啊，你快回家，快回家！”
老婆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语气，让吴海一听还以为家里失火或者进劫匪了，按捺剧烈跳动的心，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婆，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婆语无伦次地喊道：“钱，钱……还有我们之前的那个房产证、协议，哎呀，我一句话说不清楚，反正你快点回家吧，你一看就明白了。”
吴海一头雾水，用最快度赶回家。
他看到自己的房产证，箱子里的二十万现金，还有那张字条。
等吴海听到老婆语无伦次地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描述了一遍，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扬眉吐气道：“都说天上不能掉馅饼，今天还偏偏掉了。他妈的蒋仁金这个王八蛋，总算有人敢出来对付他了，让你猖狂！”
吴海问老婆：“刚刚送快递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老婆将李兮娘的外貌大致描述了一番。
两人经过一番讨论之后，一致认为，李兮娘只是一个单纯送快递的，而那个主持正义帮他们拿回房产证的大侠，此刻一定隐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吴海站在窗边，早晨的阳光之中，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构思着那个大侠的样子。
他爱看好莱坞大片，所以心中的大侠的样子，一定是个像钢铁侠、绿箭侠或者蝙蝠侠那样的硬汉。
他想着想着，脸上渐渐露出久违的微笑。之前敢怒不敢言的他，心里的底气渐渐变得足了起来。
他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自己一定要找机会与这个大侠合作，扳倒蒋仁金。
其他三十多户的业主，收到李兮娘送去的礼物之后的表现，基本上跟吴海差不多。这些原本在邪恶势力面前忍辱吞声的平凡的人们，一旦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为他们主持公道，知道还有一种正义的力量，远在邪恶之上，知道还有一个级英雄值得他们信任和依赖，这些平凡的人们，心里的勇敢，就又像潮水一般，渐渐高涨起来。
当善良的人们，有了勇气，就有了无坚不摧的力量。如果他们联合在一起，一定可以成功扳倒蒋仁金。
然而，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这群善良的人永远不会想到，在他们这个阵营里，居然隐藏着一个叛徒。
这是一个怯懦到骨子里的懦夫。
这是一个不敢面对自己的弱者。
这是一个被现实生活磨平了棱角只会唯唯诺诺得过且过的家伙。
这也是一个承受着巨大生活重担已经累得喘不过气的可怜人。
这个人，自然就是钱大石。
他从李兮娘的手中接过那个纸箱，满腹狐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用颤抖的双手，慢慢拆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叠叠崭新的钞票，他无比惊讶而又匪夷所思地咦了一声，然后又注意到那张字条和房产证。
他打开房产证，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起来，心里慌慌张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四下望望，然后将房产证叠起来，塞进纸箱，并将纸箱合起来，塞进了床底，跑到窗边，紧紧地拉上窗帘。
他跑到厨房倒了一大杯开水，坐在桌子边，慢慢喝下，安抚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然后，他又走回卧室，将纸箱从床底拖出来。
他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纸箱，准备打开，又放下，就保持着那种姿势，了很长一段时间呆，然后他掏出一支烟，点上，长长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浓浓的烟雾。
这么多钱究竟是什么人送过来的……
我很想收下这笔钱，我也很需要这笔钱，但是我不敢收下，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们为什么要送这些钱给我？他们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试探我，看我敢不敢收下这笔钱……
这些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他们是不是在准备对我采取进一步行动……
与此同时，钱大石脑海里回忆的画面也在急遽地切换着。
先是大金地产那个叫做豺狼的家伙，一双色眯眯的三角眼，手臂上都是刺青，钱大石还记得当时他放肆地笑着，一只手轻轻地拍着钱大石的脸：“听说你有七个女儿嘛，哪天给我介绍认识一下啊，我想和她们都交个朋友，相信她们七个都会很喜欢我的，哈哈哈……”
然后，钱大石的脑海里逐一闪过七个女儿的样子，大女儿今年刚刚嫁人，二女儿已经上班了，三女儿长得最漂亮，今年在念大一……最小的女儿今年才十一岁……
钱大石有七个女儿，却没有老婆，老婆一直都喜欢男孩，在生下第七个女儿之后，郁郁而终了。
当年因为生，钱大石就已经被罚得倾家荡产，现在为了养活七个女儿，更是累出一身病，他没有钱，也没有能力为自己续弦，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将就着过日子。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尽最大努力，照顾好女儿们。
只要七个女儿都能快乐地生活，再苦再累，他也是心甘情愿。
一个生性怯懦又，没有什么能力的男人，要想保护好七个女儿，本来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偏偏他又遇到蒋仁金这种恃强凌弱的大坏蛋。
钱大石很清楚，自己势单力薄，没有背景，根本就没有跟他叫板的资格。
他耗不起，他也伤不起，只能认命。
只要他们不伤害他的女儿，留他一条活路，再苛刻的条件，他都能接受。
所以，在所有的业主之中，他得到的补偿是最低的，他的那间商铺，获得的补偿金，不到市价的一半。
即使这样，他也默认一切，接受一切，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就当什么都没有生过。
在外人面前，他都是给别人看那份鱼目混珠的假协议，那是蒋仁金特意为这些拆迁户准备的应付社会的协议，那上面补偿标准标注的是裕东当前的市价。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钱大石才有勇气，将那张真协议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来，坐在灯下，一遍一遍地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然后咳嗽不止，夜夜失眠。
钱大石接连抽了五根香烟之后，还木木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纸箱。
对于别人来说，这笔从天而降的横财，是一个惊喜，是一份礼物，但对于钱大肆来说，真的不啻于是一个定时炸弹。
这个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炸毁他牺牲了自己尊严，委曲求全之后，才换得一份卑微的平静和安宁。
他的心里乱极了。
他现在甚至有些恨那个将这个箱子送过来的人。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为什么非要给他送来这份他根本就不想要收到的累赘。
经过半天的考虑，他颤抖的手，终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他拨通了那个一脸色相的三角眼的电话，抑制着内心的恨与恐惧，说道：“我有事情要找杜老板。”
大金地产，总裁办公室。
杜和尚陪着钱大石，坐在蒋仁金对面的沙里。
茶几上，放着他原封不动带回来的纸箱，纸箱里，有二十万现金，一本房产证，还有一张字条。
他甚至连几样东西放的位置都没有动过。
他不敢。
钱大石从进入办公室以来，就一直低着头，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坐在他对面这个在裕东赫赫有名的大老板。
市井人们每次说起蒋仁金，语气总是很复杂，有不屑，有痛恨，还有几分羡慕。
蒋仁金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就是钱大石？”
“是的。”
“很好，你这次表现很不错，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安排你来大金地产上班。”
“谢谢大老板。”
“接下来怎么做，你都清楚了吗？”
“是的，杜老板已经详细交代过了。”
“很好。”
蒋仁金说完，从纸箱里，拿出一叠钱，扔到钱大石面前：“这一万块是给你的奖励。”
钱大石默默地将钱推到了一遍：“不敢，不敢。”
杜和尚望了他一眼；“大老板奖励给你的，就收下吧。”
钱大石这才心安理得将这一万块钱揣在兜里。
他乌云密布的一般心里终于照进了一丝阳光。三女儿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终于不用愁了。
二十万放在面前他不敢拿，却为这区区一万块欢呼雀跃。
这就是钱大石。
他是生活的奴隶，是自己内心恐惧的奴隶。
那种从自己内心生的不可描述的恐惧感，已经完全控制了他，已经彻底将他摧毁。
老奸巨猾、城府极深的蒋仁金，洞悉人的这一微妙而神奇的心理，然后巧妙地加以利用，不费吹灰之力，将牢牢地将钱大石掌控在手里。
单纯善良的李兮娘，却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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